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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回航海梯山八蛮竞贡

  谈天说地诸子争锋

  建文十三年八月,史彬等一行人觅了渔舟,别了住持,同到浦口登岸。程、曾二人由淮入徐而至济宁,史彬竟从开封而达济南,叶永青等仍走归德至兖。方公以一已经召还,升补紫薇省大学士之职矣。新太守乃是庄莅,一宿而别。三处的道路略有远近,皆次第会于济南。先谒过军师,然后奏闻。

  次日黎明,文、武百官会齐帝师阙下。月君临朝,奖慰程、曾等四人,曰:“跋涉九载,总为君父尽瘁,可谓无尔所生。”随召史彬进见,问:“圣驾何不回銮?现今行在何处?”

  史彬遵照帝旨,-一奏对;并将彻缄达上。满释奴接取转呈。

  外是黄绫,中是绛绡,内是锦函,重重封固,有小玉玺钤口,上写“帝师睿览”四字。月君展阅,是一首七言四句,云:影落山河月正明,一瓢一钵且闲行。

  凭君说与金仙子,翘首黄旗下凤城。

  随令递与众朝臣,以次传览,皆喜溢眉宇。然后交付掌奏官收起。史彬又奏道:“御驾临行,有旨谕臣,说‘得了淮扬地方,便可复位。’今者白龙鱼服,津梁隔绝,恐遭豫且之厄。”

  月君谕道:“近来燕贼胆寒。孤家欲发一使,令其速归大宝,以免生民涂炭。若有参差,先拔淮扬,再取中州,以迎帝驾。”

  史彬感激叩谢。

  月君方命程知星等:“各将所历事情奏来。”程知星奏到杀榆木儿,月君道:“壮哉,义士!”亟令召见叶永青。奏到带回方小学士,月君亦亟令宣来。绰燕儿先到,不敢仰视,只是叩首。月君赐名“天生侠客”,命赏黄、白金各一锭。左相赵天泰奏曰:“自知星四人出使后,冯傕已经捐馆,辅臣李希颜亦以老病乞闲,益知当日帝师不遣臣等之圣意。”帝师曰:“非也。臣子之为君父,但当尽其义之所应为者,说不得预知天数。

  武侯未出茅庐,已定汉业三分;何以鞠躬弹力,至于星陨五丈原耶?孤家处此,乃是为用人,而非己任其事,所以筹度到这个地步,不可以为训者。”诸臣莫不顿首悦服。时方经幼弟已至,跪在其兄之后,月君呼问何名,方经对曰:“名纶,是魏司寇命的,恰与臣名排行,亦是奇事。”月君命入国学读书。

  程知星又奏:“所获榆木儿之剑,上有‘弑君’字样。”随取呈上。月君视之,曰:“他日即以此剑斩贼,且藏之尚方。”

  方欲退朝,忽女金刚进报:“登州参军仝然赴阔,有事上闻。”月君召入。仝然启奏道:“前年差往海岛诸天使,今者统领八国来朝。登郡海套甚险,无可泊舟,因此大将军董彦暠令臣从沿海一路看视,直到青州之日照、安东诸海口停住,业经登崖前进。臣特星夜驰来先奏。”月君谓诸文武道:“海蛮朝贡,具见吾君皇威遐畅,天使诚心能格。但典礼如何,两军师可与诸大臣议定径行,不须再奏。”遂退朝各散。

  且问:当日差的吕儒等六人,原只去得琉球、日本、红毛三国,怎么仝然说有海蛮八国来朝呢?这个缘故,倒因着日本国败回之后,中心输服,早有朝贡中国的意思,预先纠合下的。

  当日卫青借的十万倭兵,都是精锐。其逃回去的,不匀五六百名,哭诉与大将军说:“被他两、三个女人在半空中飞下剑来,一斩千万人,顿时杀绝了。只恐还要飞到这里,把我合国的人都杀了哩。”那大将军却有个主意,就用着张仪连衡六国之智,将来归命纳款,反要取中国的欢心。因此遍遣人在海洋诸岛,把中国有女皇帝,怎样的奇异神通,到处传播。西洋人闻说是活神仙下降,那个不愿来瞻仰?已经约定,正在会齐的时候,恰值中国差使出海,日本国王与大将军不胜之喜,直到舟边迎接,钦敬异常;筵宴之礼,不啻主臣。于是天使同了各国使官,择日起程。每国各差正使一名,副使两名。入贡礼物,极其丰盛。日本国王亲送吕儒等六位天使下船,所以来得便易,比不得高、仝二人到朝鲜这样繁难的。那海蛮八国,是那几国呢?

  一大西洋,二小西洋,三暹罗,四日本,五红毛,六琉球,七夫余,八交趾。

  各国船只都到了安东海口,随着天使径入济南,在馆驿歇了。陈鹤山、吕儒、刘炎等先谒军师请命,次赴相府及大宗伯衙门去了。

  军师传命姚襄、沈珂二人,指授密意,同去接待蛮使。两人大排执事到驿前,蛮使二十四名忙整衣冠,齐齐的趋出迎进。

  姚襄问通事人:“有几国习过汉礼的?方好行礼。”答道:“都不曾习。前日天使到来,行的是小邦夷礼。”姚襄道:“到你们地方,行的是夷礼;难道到中朝地方,到行不得汉礼么?”通事人又传说,道:“小邦蛮人不知汉礼,与不能汉话一般,怎行得来?”沈珂道:“汉话固不能违习;若是礼文,只须旦夕工夫,就可学得。猴儿尚解演戏,何况尔等还是人性!”姚襄厉声道:“帝师是位女主,你们若行夷礼,擎起一拳,跷起一脚,成何规矩?帝师震怒起来,如何了得?还是爱着你们的道理。”通事的又传与各国蛮使,蛮使道:“总是我们蠢陋,一时见识不到,多谢天使提命。情愿就学汉仪,但求宽容几日。”

  姚襄道:“这话才是。”略坐了坐便去。复上军师,军师立命赞礼官四员,前去教习蛮使。不五六日,皆已习熟。军师随命姚襄为皇帝阙下引导官,沈河任帝师阙下导引官,分管朝贡事宜。

  又传知于各衙门:凡文官都集皇帝行殿,武臣都集帝师阙下,两处分开,以省往来之繁。

  时八月晦日,蛮使入城宿于公馆。有日本正使温吉里要请见军师,姚襄为之转达,军师即令召见,待以客礼。温吉里大喜过望,袖中出一小摺递上,内开“燕朝太监一名郑和,差到海洋诸国,追求建文皇帝,为小邦擒获;尚有两名闻风逃去。

  今郑和现羁在舟,禀请进止。”军师大喜,随取笔札写数字授之。吉里遵命别去。

  次日九月朔,姚襄引领诸蛮使赴皇帝阙下。行殿上悬着圣容,龙案上供着玉圭。左有太监周耍右有少监王钺,东是左相赵天泰押班,西是右相梁田玉领袖;大小共百五十余员。阶下两行仪仗,都是龙旗凤方写、黄钺朱族之属,整整齐齐,雍雍肃肃。正合着杜工部应制诗云: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

  八国蛮使二十四员,皆按着朝仪,嵩呼舞蹈,并无舛错。

  行礼既竣,姚襄引出,交与沈珂,导引赴帝师阙下。诸蛮使见两员女将,一是番装,一是胡服,结束得如天魔罗刹样子,从所未睹,莫不心凉神骇。沈河便将蛮使职名并贡表仪状呈上。

  那两位就是满释奴与女金刚,随令部下女真转奏。有顷宣入。

  至午门内,诸蛮使鞠躬缓款而行,见两行戎装武士,总是虎体彪形、狼腰猿臂的好汉。再进端礼门,左右前道,分列着上将九十八员,皆相貌魁奇,威风凛烈。披的甲胄,摧灿辉煌;执的军器,精芒闪烁,无异天神。最上东边一位,纶巾松拂,鹤氅羽裳,如诸葛武侯模样。右边一位,儒冠衮服,赤舄玄裳,若青田先生之形像。殿檐下,分立着七十二名女真,端严窈窕,个个道家妆束。殿上,左手是聂剑仙、素英、柳烟儿、女秀才,右首是公孙大娘、寒簧、范飞娘、回雪,皆有出世之姿、凌霞之气。正中间,九龙沈香根天然宝椅上,坐着广寒宫降下的三炁金仙太阴君。那冠履衣裳,是紫府龙宫仙妃灵媛所制的,颜色光彩,映耀着殿中所挂的九颗夜明珠,犹如万道闪电,射得人眼睛不能少展。诸蛮使惶悚局,反致失仪。二剑仙大喝道:“错误朝仪,合当问罪。”蛮使等战战兢兢,又皆叩首。

  可笑大西洋国,就把他的夷语奏将上来,他知道没有通事在殿上,故意要说几句来难难儿。谁知月君凭你南蛮、北狄的话,不但无一不解,而又能说得逼真。听他说是要求把飞剑看看的话,月君遂用其本国之语叱他道:“若要看剑,快伸脖子来广那蛮使吓得汗流泱背,哀恳请饶,磕头至流血方止。月君谕道:“姑恕无知。”又各用其国之夷语,逐一慰谕,大意说:“孤家奉上帝玉敕,征讨叛臣道子,表扬烈士忠臣,迎复乘舆,奠安社稷。恐尔等海南诸国不悉衷旨,返思通好于燕,流入叛党,必致天兵问罪。如日本误信奸言,丧却十万生灵。所以差官出海,遍谕知悉。今尔等咸知顺逆,重译来朝,均可嘉予;而且贡献珍奇诸品,具见各王忠顺之心。孤当各赐玺书,以示褒奖。”众蛮使听了,战栗之下,心说诚服。

  女金刚进奏:“蛮邦礼物皆在阙下,候旨定夺。”日本国使奏道:“前者小国自取天诛,所以病自悔艾,并约邻邦会同朝贡。些小礼物,皆与向日贡献者不同。求帝师圣鉴。”月君运动慧眼,大概一观,大西洋国贡的是:紫金芙蓉冠一顶,雉翎裘一领,孔雀羽披风一件,翡翠裙一条,鸾毳袜一双,兜罗锦十疋,金丝宝带一围。丝细如发,结成花纹,缀八宝于其上。

  小西洋国贡的是:

  自鸣钟二口,风琴大小各一张,浑天仪一具,解舞木鹦哥一对,游仙枕一具,偶人戏一班。

  日本国贡的是:

  青玉案一张,夷舞美女十二名,多罗木醉公椅一把,温凉王杯一对,海马二匹,五色水晶屏风八扇,珊瑚四树,暖玉大棋一副,赤、碧二色,风磨钢八百斤,三眼鎏金鸟枪二十四杆。

  逞罗国贡的是:

  火珠一大颗,悬之室中,满屋皆暖。翠羽一函,火鸟一对,日吞火炭一斗。吉贝布十疋,罗斛香百斤,炉中焚之,可闻百里。火浣绒一天,蔷薇水百斤。洒于衣上,经岁香犹不散。

  琉球国贡的是:

  通天犀一对,羽缎百端,哔叽缎二百端,雾雀一对,蒙贵一对,似猱而小,畜之十里以内无鼠。风烛百枝。每枝可点一月,任是大风不灭,军前所用。

  夫余国贡的是:

  小人一对,长尺许。飞虎一只,大如猫。空青一函,祖母绿珠二粒,五玉鳌峰一座,菩萨石一架,红猴一只,白雉一对。

  红毛国贡的是:

  哈巴狗四对,皆小如鼠。琥珀酒五百瓶,海鬼十名,有伎巧。照霄镜一奁,能照烟霄外物。

  红毛刀三十六口,柔可弯环,劲能削铁。龙须杖一根。

  交趾国贡的是:

  天生旃檀香大士一尊,红、白鹦哥各一只,伽楠香榻一张,庵罗果一树,万岁枣一树,小象一只。大如免。

  月君谕:“将旅檀大士收奉宫中;美女十二名,仍发本国带回;余俱交付尚方库。其各蛮国正使,每员赏宫缎、宫纱各二十四端;副使二员,分领亦如其数。筵宴三次,着文武官员等逐日分陪。”命两军师斟酌而行。随罢朝回宫。夷使等又叩谢了,同诸臣出至阙下。姚襄、沈珂仍带蛮使回向公馆。

  次日,高咸宁诣军师府,进言道:“看这些蛮使,有几个狡猾的在内,恐有舌战之事。”军师应道:“诚然。而今第一日是文官陪宴,设在宗伯衙门。正卿、亚卿不消说得;余外请两位有才辩的,莫如刘璟、仝然。初次折倒了他,便望风而靡矣。

  第二日是武官陪宴,径设在将军府。令五营大将军为主,料应不敢复鼓唇舌。第三次宴,便为祖道,宜设在皇华亭。令吕儒、刘炎等原使六人为主,且得各叙别棕,似乎不必再泥文武分倍之意。何如?”咸宁道:“是极了。”随传帖于各衙门。

  时大宗伯梁良玉、少宗伯卢敏政得了军师移文,大开筵宴,并请两位军师及刘、仝二人。有顷,众蛮使等皆到了。大西洋坐了首席,次即日本、琉球、交趾,以次坐定。承值衙门戏子送上摺本,做了些杂剧,都是打趣着蛮王的,军师谓宗伯曰:“此非大邦体统。”命另换脚色,又演了几出。蛮使等尝着天厨肴馔,不肯放下箸来,直吃得醉饱方休。

  撤了大羹,换席再饮间,通事人传禀道:“小邦有能通汉语者,要求赐教,特请钧裁。”军师道:“甚妙!与其乐部喧阗,莫若风流雅话。”一蛮使遂先开言道:“请问阴与阳二者孰重?”

  军师微晒,应道:“阴为重。太上立德曰‘阴德’,功曰‘阴功’,符曰‘阴符’,不闻以阳为名也。老氏云:‘有名万物之母。’是以西王、玄女皆得为道家之祖。显明若此,不知何疑而问?”

  蛮使道:“乾为阳,坤为阴,乾尊而坤卑,何也?”仝然厉声曰:“乾为辛金,辛金阴也;坤为戊土,戊土阳也。尔等西洋人颇知历数之学,何昧昧若是!”又一使发言道:“然则日属阳耶?月属阳耶?抑月属阴耶?日属阴耶?”仝然曰:“日为火精,故曰阳;月为水精,故曰阴。水能克火,自是阴为重也。”

  那使又辩道:“尚有说焉。何以帝王比于日,后妃比于月耶?”

  高军师道:“甚哉尊论之不达也!《左传》:『衰为冬日,盾为夏日。』《尚书》:『卿士惟月。』则日月皆比之于臣工了安在其可分轻重?不指其正体,而举其比义,则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矣。”又一蛮使抗言道:“由此言之,天亦尊于地乎?《易经》云『天尊地卑』,则又何说?”军师大笑道:“是举目而不自睹其睫者也。天道高而下降,地道卑而上行。卑者返上,高者返下。君亦何能知此?且天地至矣,大矣,而包乎天地者,则是水也。水乃阴也,是故阴为重。”二蛮使皆语塞。

  下座又一使,故为怡怡而言曰:“帝师为女金仙,诸大人之以阴为重,自不必辩。但目今中国无王,何以抚御万方?”

  刘璟曰:“无王而有王,有王而无王,非汝辈所能知。夫年号存,则帝虽亡而亦存;年号亡,则帝虽存而亦亡。唐昭宗已亡,而年号存于朱耶?则唐统为犹存。何况吾君四海为家,人莫不知行在耶?又一使曰:“若说到有王,而更有帝师,则碍于二王,其若之何?”高咸宁道:“圣驾一日复位,则为帝者帝,为师者师;若圣驾未复,则帝师虽行帝事,而非丈夫身,不碍乎其为帝。此天之所以降我帝师也。”又一使卒然而问道:“帝师飞剑,一斩千人,可取叛贼之头于掌上,何须遣兵发将,历年战争,茶毒生灵呢?”仝然大笑道:“上帝雷霆,从空而击,凡九州之外,八荒之内,无乎不震;易不尽逆贼而诛之,而必烦帝师下界以主劫数哉?此中天道,非汝等可得而闻也。”

  梁良玉道:“我向知宁、绍两处奸狡之辈,流人西洋者颇多,不谙道理,而强作解事。今日之举,是其本来面目。就把蛮邦之丑,一旦献荆”卢敏政接口道:“可谓洞见万里。蛮人虽蛮,良心未泯。独有此辈,以夏而变于夷,廉耻道尽,乃犹哓哓弄舌耶!”那几个发难的,听见一口道着,置身无地;幸真正蛮使不解汉话,倒还觉得坦然。遂皆起身辞谢。

  越日再宴,以至三宴,均无话说。军师乃令姚襄护送出登州海口,约同文武诸臣赴阙缴旨。

  月君御殿,军师奏道:“燕国遣三人直出海洋,追求建文帝踪迹,被日本拿获一名太监郑和,前日已经密解于臣衙门。

  彼蛮使畏燕如虎,所以不敢明奏。”月君道:“此天子之福也!

  杀之不足以辱司寇。可鼻其鼻,割其两耳,解至交界地方,交与彼处,以辱燕贼。”军师又奏:“目今帝师威灵赫濯,正宜简使人燕,议令退位;彼若不遵,然后兴师。先礼而后兵,则士气百倍。”月君谕道:“卿等议正副二使来,俟孤家裁夺。”史彬奏道:“臣奉帝旨在家候驾,恐不日来临,今且先归,再当朝阙。”月君道:“卿为帝传命,宜拜黄门尚书之职,姑候差使入燕议定如何,然后归南,庶可覆旨。卿须受职。”史彬叩首遵命。早见他济济臣工,对八蛮之使,抒神出鬼没的奇谈;更有谁英英丰采,抗万乘之尊,显动地惊天的雄辩。要看下回便是。

  第五十五回震声灵遣使议让位

  慑威风报聘许归藩

  却说燕太监郑和在海洋诸国追寻建文皇帝,被日本国拿获,又逃去了两人。你道姓甚名谁?原来也就是胡濙、胡靖。在七年以前,同着榆木儿,奉了燕王密旨追寻建文。到云南之昆明县,宿于旅郏夜半,榆木儿被人杀死,号令首级于分水岭,心下胡猜乱疑,恐连自己性命不保,倒躲在沐西平府中两月有余,再不敢去访张三丰了。就微服潜行,回到北京奏知燕王。

  燕王错愕了一会,幡然笑曰:“原来那道人之言,是这样应的。”胡濙、胡靖见燕王不加诃责而返色喜,随又奏道:“虽访不着建文,却访得个异人。”燕王问:“莫非倒访着了张三丰?”胡濙道:“也姓张,与三丰差不多。臣等去时,在广信府过,有龙虎山张道陵天师宫阙,其二十七代嫡孙名冲,号涵虚羽士,能驱遣雷霆,推排海岳;臣等已将青州妖人问他,说要到上、中、下三界查明来历,然后驱除。”二人奏对未毕,燕王说:“这尚可缓,更有紧于此者。前日太监郑和从浙省回来,密奏建文已到海南,托言进香,实欲向各蛮国借兵。倘或被他煽惑,兴兵侵扰,则青州妖党必与连结,为害不校”随唤郑和至前,谕令:“尔等三人勿惮辛苦,以购求珍玩为名,同往海南察访踪迹,不可漏泄机关。”三人顿首受命。燕王又升胡濙、胡靖均为尚书,又给空衔国号玺书一函,令“于获日投书蛮国,要他差人协解,庶不致有疏虞”。此在胡濙、胡靖从云南回来,燕王复令两人,同着郑和出海去后,直至于今,只有胡濙、胡靖复命,已不见有郑和,亦如前番出使,不见有榆木儿一般。燕王亟问:“郑和安在?”二人奏说:“太监郑和已被日本国拿去,臣等幸逃性命。”

  燕王正在猜疑不出,忽边报:“海洋诸国,朝贡济南。”还道是建文现在海外纠合来的,大加惊诧。又报:“济南遣人押解太监郑和,割去耳鼻,头插皂旗一面,粉书‘燕太监郑和示众’七个字,现在彰义门外候旨。”燕王正有多少不遂意处,那里又当得这个信息?不觉勃然大怒,令立斩于城外。越旬日,德州又飞报:“济南府差正副使二员,赍有玺书,来议军国大事。”燕王懊恼已极,下旨内阁:“俟其到日,先斩此二人头,悬之国门,为榆木儿、郑和报了仇,然后御驾亲征。”阁臣杨荣俯伏奏道:“臣愿陛下暂息雷霆,以示圣德渊弘。”燕王道:“卿试奏来。”杨荣奏道:“臣猜来使敢于挺身至此,必是有妖术之人,倘或行刑时,被他隐身遁形而去,岂不返损天威?古语云:‘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虽然寇盗算不得敌国,然其来必有缘故。兵法:‘伐谋为上。’莫若察其来意,将机就机而处之。设有无状之语,然后命将出师,则士气奋跃,不待战而可制其命矣。”要知燕王心上,其实畏惮济南,又恐诸臣窥破,所以“要杀来使”这句话是假的。今听了杨荣所奏,甚合隐衷,遂谕道:“姑听卿言,准其入京陛见。”

  不数日,济南钦使已到。正使是刘璟,副使是仝然,有燕邦太常卿等官接住,先请玺书投下通政司衙门,宿于公馆。通政司将玺书送至内阁,转达燕王。拆封视之,书曰:玉虚敕掌杀伐九天雷霆法主太阴君讨逆正名帝师致书于太祖高皇帝四庶子燕王曰:建文皇帝御极四载,深仁厚泽,普洽寰区;至德休光,迥弥穹汉。无论山陬海氵筮,以及白叟黄童,靡不称为真父母而作圣天子也。乃尔燕藩误听奸言,兴兵犯阙,已属无君;鸣镝惊陵,更为蔑祖。遂敢逼逐乘舆,国母身为灰烬;僭居天位,元储命落尘埃。性本凶枭,刑尤惨毒。

  一士秉贞,则袒免并及;一人厉操,则里落为墟。可怜周武之臣三千,同时丧魄;田横之客五百,一旦飞魂。孤家用是纠合义师,网罗豪杰,肇造行宫,爰申天讨。鞭梢所指,辙乱旗靡;剑影所挥,崩角稽首。尚且恃帝门之幻,抗拒王师;亦何如黎丘之鬼,潜消赤日。诛逆使于昆明,遐方良有义士;缚贼监于海岛,蛮邦岂乏奇人?是当清夜扪心,悔已往之擢发;一朝革面,洗此日之含羞。庶可上见高皇,下对臣庶。今者帝驾即返行官,尔其毅然避位,自无失兄弟之尊亲;若或悍焉据国,恐难逃篡窃之常典。姑念舍金陵而就北平,似或者天牖尔衷;因此烦天使以达玺书,庶不致神夺其魄。孤家躬掌劫数,性本慈悲,倘以调解之未能,方知杀戮之有故。莫怪傥言,实深忠告,勿贻噬脐之悔。不宣。

  建文十四年春王正月日

  燕王看了一遍,又恼怒,又羞惭,又痛恨,将书遽掷于地,大骂曰:“我与妖妇誓不两立!”正宫徐妃劝谏道:“陛下以一旅之师,破建文百万之众,何惧一妇人?独是以妾愚见,如此震怒起来,倒中了他的奸计,甚不值得。”燕王道:“怎么倒中了他计?”徐妃道:“就如前日把郑和解来,不过要激陛下杀之,以离我臣庶之心。今者此书,亦不过要激陛下杀了来使,以壮彼军士之气。大约来者又欲杀身以成名,是求死而来,非畏死而来也。彼此干戈争斗,庶民涂炭,天下之迎复建文者,恐不止于一处矣。”燕王听了,大以为然,就问:“据贤妃高见,有何良策?”徐妃道:“莫若以礼接待来使,仍许差人报聘。

  他来激我,我且哄他,说建文若返,自当逊位;若建文不返,岂有祖宗之天下让一异姓妇人做的?如此则直在于我,曲在于彼,彼自不敢兴兵。然后相机度势,再图良策。”燕王曰:“建文真个返国,又当如何?”徐妃曰:“今此妇人,已自称孤道寡;手下强兵猛将,总是他的心腹。建文虽返,谁肯奉之为主?

  妾闻昔者秦王、建成、元吉嫡亲弟兄,尚然将佐各为其主,何况陌路耶?”燕王曰:“建文有何怕他?只这个妇人据了山东,使我父子南北隔绝,乃心腹大害,不可不早加剪灭的。”徐妃曰:“陛下曾说胡濙回来,有龙虎山道人,可以查他的跟脚。

  其言甚为有理。即如孙行者降妖,也是此法。他的祖宗,现为上界天师,自然呼吸相通,法术必是灵的。何不去请来,先降了头脑儿,其余乌合之众,也就容易驱除了。”燕王道:“爱妃之言深合朕意。”

  次日御朝,即召济南来使陛见。刘璟、仝然二人皆昂然而入,行天使见藩王之礼;诸臣莫不内愧。燕王认得正使是诚意伯刘基之子,乃强作霁容,说:“尔为开国元勋之后,何故屈身于妖贼?岂不辱没了你祖父么?”刘璟朗然对道:“臣立身于建文之朝,做的是建文的官,怎么说是妖贼?难道高皇帝传位于太孙,是妖贼么?殿下之言,有似当日诈称疯病的时候了。”燕王忍住了怒,又说道:“咳,刘基何等聪明才智,怎么你就这样懵懂!那建文年号是虚的,妇人僭称帝号是实的。连虚实二字,你还会不过来?”刘璟奋然应道:“目今正要讲这虚实二字。建文陛下的圣驾,指日便临行阙。殿下若以为实,亟宜推位让国,上慰高庙在天之灵;若以为虚,则是无父无君,四海之内,皆成仇敌,岂独帝师哉?”燕王道:“天下者,高皇帝之天下。朕为高皇之子,建文乃高皇之孙,侄让于叔,叔让于侄,总是朕一家之事,非外人可以劝、可以阻的。你今妄言建文将归,且说现在何处?难道朕把祖宗之天下,轻轻让与这个妇人?”仝然不待说完,就厉声先应道:“我帝师若要这个天下,便可席卷金陵,囊括幽蓟,何待今日?所以按兵不动者,只为我君尚在。一迎复位,则四海倾心,可以传檄而定。

  先遣我等以礼陈说。是不忍以一人之反叛,而害及无限之生灵,还是为本朝培养元气,大王返谓僭称帝号,这才是真懵懂了。”

  燕王勃然变色,又因徐妃之言,只得含忿优容,便问刘璟:“他是何官,敢来抗朕?”刘璟应道:“是少司空兼理灵台事。”燕王见说有“灵台”二字,心猜必会妖术,所以胆大,是奈何他不得的,只得转为支吾道:“你既知天文,难道不晓得朕是真命天子?如此出言无状,若斩了你这颗首级,却道是朕无度量。

  姑从宽宥。”仝然大声嚷道:“我但知高皇帝为开国真命天子,建文帝为守成真命天子,并不知有篡国真命天子。要杀有我的头在这里,什么宽宥不宽宥,度量不度量!”燕王急得没法,返顾诸臣道:“料他知甚天文,晓得真命不真命?我若杀之,倒成了小人之名。”刘、仝二人正有多少话说,燕王十分没趣,竟自退朝。随传谕太常寺,令燕飨来使,打发先回;自有人去报聘,不须守待。刘、仝二公料想燕王再不见面,只得回济南复旨去了。

  越数日,燕王临殿问群臣曰:“朕欲遣人出使,谁可行者?”

  群臣皆知是往济南,莫敢应对。杨荣奏道:“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何况出使?唯陛下命之。”燕王笑道:“朕知这班尸位之徒,平日享尽荣华,临事巧于躲避,皆是怕到济南的。却不知朕别有差遣。”随命通政司参政金幼孜道:“朕征召请广信府龙虎山张冲羽士,汝可星夜前往。彼若不来,汝亦休回见朕。”

  幼孜顿首领命。燕王又道:“朕本不欲差使往济南,可恶尔等畏之如虎,朕倒要差遣两个去走走。速自奏来,庶免罪谴。”

  群臣面面厮觑。有大理少卿胡瀹俯伏奏道:“臣愿往。”燕王道:“尔是胡濙之弟,还有些为国之心。但须再得一人同行。”

  杨溥奏道:“臣保举一人,唯陛下采择。”燕王问:“是谁?”

  杨溥奏:“工部尚书严震才气过人,素有重望。”严震连忙跪奏:“臣之不才,既受辅臣举荐,愿充备员以报皇恩。”内阁中书袁珙亦奏道:“臣亦愿往。”燕王道:“多一名不妨,也见得天朝人物。”袁珙又奏:“臣不敢与闻使命大事,但去相这妇人一相,看是何等样的,应灭在几年几月,回报陛下。”燕王大喜。

  退朝之后,即召严震等入宫,授以密旨。且谕令:“毋辱君命。”

  三人叩辞了燕王,请给了报聘礼物,径往济南进发。

  到了交界地方,歇在公廨。早有人飞报阙下。军师即命放进,并令魏兖、陈略二人管待来使。原来胡瀹就是开封府的推官,当日曾请月君降了梅花鹿怪,救他女儿的,想来决无妨害,所以愿来。严震是建文旧臣,与赵天泰等皆系旧识,又是个富翁出身,就有些儿差错,不关着缙绅体面,所以杨溥荐他,心上倒也实落落的,一些儿也不怯。进了济南城内,想要会会一班旧臣。大家私议私议,恐有人猜疑,倒先来拜吕军师。军师辞谢道:“既为国是而来,当在阙下相会,无先行私接之礼;且耆旧老臣多在,尤当避嫌。”严震暗思:“此间有人,所以发迹,到是我冒昧了。”

  次日清晨,诸文武大臣会集帝阙。宗伯衙门等官导引严震等三人,进至行殿。燕使初不知设在圣容、玉圭,及旧宫太监值殿等事。一见故主在上,严震便觉良心发露,耳红面赤起来,战兢兢的嵩呼舞蹈,幸而未曾失仪。王钺道:“严司空,汝还认得建文万岁么?”严震局蹐异常,勉应道:“老臣思念故主,所以得此一使。”赵天泰、王琎等莫不微笑。军师抗言道:“帝师有旨:着令来使将燕藩之意,奏闻皇帝;再与诸大臣议定,然后奏请帝师示夺。”严震那里料着要向天颜奏对?一时就没了主意,方悔的当日不曾殉难,以致有此。没奈何,引了胡瀹、袁珙二人,俯伏奏道:“燕主命臣云:圣驾归日,即当奉还大宝;若行在无音,天下应归新主,异姓不得过问。谅陛下心有同然,高皇在天之灵亦无异也。”奏毕,向着众旧臣道:“新主之命如此,恐亦无容更议。”赵天泰道:“口奏无凭,还须缮疏。”诸大臣齐声附和。严震急得没法,勉应道:“新主既无报书,臣下何敢擅专?”倒是吕军师止住道:“燕藩以诈哄我,我倒以诚信他。圣驾一归,即发尺一之诏,召令伏阙;若敢抗延,率师讨罪,怕他逃往何方?司空等一经缮疏,燕王必竟加罪于他,既算不得凭据,亦且有似抑勒,曷用此为?”梁田玉道:“军师之论极是。那燕贼可是别人做得主的?”于是同赴帝师阙下复奏。

  午门之外,齐齐整整,列着二十四员上将,一个个雄威赳赳,英气森森,皆有超群绝伦之相。怎见得:丰面方颏,金鍪银铠,手执蛇矛者,有似伍子胥;豹头鹰眼,手如铁箝,持镔铁大刀者,若曹家之虎痴;柬发金冠,绣花绛袍,倚画杆方天戟者,仿佛三国之温侯;黑脸突睛,短须钩拳,背插皂旗者,依稀九霄之张天使;虎背熊腰,修眉细眼,斜横偃月刀者,猜似未长美髯之关胜;狼腰猿臂,植立绿沈枪者,不啻关西马;突颧凹脸,须鬓倒竖者,手持开山大斧,无异急先锋;乌金帕头,烂银锁子甲,一部落腮短胡者,绝似双鞭呼延灼;白脸紫须,素袍银甲,飘飘风动梨花枪者,真是薛仁贵;凤翅盔,鱼鳞甲,腰悬花银双锏,掀髯而立者,赛似秦叔宝;身雄力猛,面赤睛黄,手持浑铁槊者,方驾单雄信;长面大目,有髭无须,使三尖两刃刀者,绝胜九纹龙;蓝札巾、紫云袍,执犀角弓,挂狼牙箭者,曰当今养由基;威若天神,貌如地煞者,曰赛过元勋常遇春。

  诸将见日军师到来,-一欠身。严震等莫不心骇。就有女将二员,一是满释奴,一是女金刚,从内款步而出,逾军师道:“帝师有旨:燕使所奏情由,皆已预悉,无庸复渎。特发御书给示来使。”说毕,军士递送将来。严震等接着看时,高丽纸上有杯大的字,宛若龙翔凤翥,上写着:司空严震,位尊望崇;归命燕藩,如草从风;戒尔晚节,还须秉忠。姚善、胡瀹,异心同寅,一生一死,汗简攸分。袁珙小术,乃耸逆贼,苟贪富贵,姑予矜恤。

  严震看了,其颡泚泚,其容赧赧,一时进退不得。胡瀹低着头,亦有忸怩之状。袁珙则绝不在意。

  文武诸臣正在那里注目三人,忽一声风响,从空飞下个道姑来,乃是剑仙聂师,大咤道:“袁珙鄙贱小人,曷敢冒充燕使,来相我文武臣僚,又思要相帝师,殊为可恶。我今教他自相相狗脸。”袖中取出镜来,向着袁珙一照,竟变了个狗头。

  众将士皆胡卢大笑。那时袁珙就要死也死不及了。胡瀹是素知道月君法术的,拱手对着吕军师道:“我们来复奏,自该向阙行礼,何得呆呆站立,致干帝师之谴?”于是一同跪下,奏请帝师圣慈海涵,叩头不已。隐娘道:“帝师谁与你这班计较,这是我小小耍子,本该叫你三人都变了狗回去,如今诸臣陪着跪请,姑从宽宥。去罢。”看袁珙时,复了原相,剑仙忽然不见。燕使等几乎羞杀,辞回公馆。

  明日,军师设宴相请,诸旧臣及诸公子又接连请了两日。

  严震等先到建文帝阙下叩辞过,又到帝师阙下辞谢,然后与军师及诸臣僚告别起程。一路上和同商议:题不得起这些事情,只说个未见帝师,与彼军师议妥罢了。主意已定,径回复命。

  后来严震出使云南,适遇帝于曲靖地方。建文帝问曰:“卿将何以处我?”震泣奏曰:“臣自有处。”遂缢死于驿亭。恰应着“晚节秉忠”四字,犹不失君臣之谊,似由月君片纸激励所致而然。但笑伊相士,假冒行人,几变作令令田犬;宁料他天师,真遣神将,竟斩了矫矫马猴。即在下回演出。

  第五十六回张羽士神谒天师府

  温元帅怒劈灵猴使

  燕使严震等复命的话,无庸齿及。只说金幼孜奉了燕王之命,兼程驰驿,到了江西广信府贵溪县。换了大轿,然后到龙虎山。问张羽士时,在山岩间一个洞中修道。一望不打紧,急得冷汗如雨,却原来纯是刬崖仄径,步行也不能上的。幼孜回顾仆人道:“这却怎了?”早有个樵夫,轻轻便便的走将下来,幼孜就招呼道:“樵子,我送你劳金,把我们带将上去。”那樵夫问了来的缘故,知道有些银钱的,便应道:“带是难带,除非把条绳子拴在你腰里,我在前头拽着绳子,就不怕跌下去了。”从人喝道:“放屁!难道我们老爷被你牵着走的?”樵夫便扬扬的去了。幼孜急招手道:“你来,你来!”樵夫又站住应道:“老爷若不愿牵着走,是没法的。”幼孜乃令从人解下三、四条带子来接长了,自己紧紧拴在腰里;又将那半截绳子,叫樵夫也拴在腰里,这是恐他手中拿不牢的意思。樵夫遂向前背着引路;幼孜一步一步的捱将上去。到那险滑的所在,就弯着腰儿,把两手按着沙石,逐步爬上。

  足足一个时辰,到了洞前。有一片席大的平地,幼孜喘吁吁坐倒在石上。看后面时,只来得两个小健奴,其余都在山下等候,幼孜令赏给樵夫去了。定定神儿,看那洞上刊着三个大字曰“壁鲁洞”,就道:“这也奇!”你道这个洞名起于何时?

  是秦始皇要烧圣人之书,邑人把鲁国经书藏在里面,用乱石塞没了洞口,方得免了劫火之祸,所以名曰“壁鲁”,犹之乎漆书、壁经之意。言鲁国之书,藏于此洞壁中也。幼孜不解,所以惊诧为奇。那洞顶正中与左右,有三个峰头环抱着,极是藏风聚气的灵穴。洞口向东南,进有十步,踅转向正南,是天造地设的一间斗室,冬日暖,夏日凉的。健奴吆喝道:“洞内有人,快出来接圣旨。”却并无答应。幼孜即令人进去探看。说有个道士,闭着眼睛坐在石床上,叫他不应,竟像死的一般。

  乃自己步将进去。到转湾的所在,见透进天光,就是右边这个峰头,根底裂开数尺,漏下日景,正照着南向的洞。洞中石榻、石几皆是天生成的。看涵虚羽士时,端坐不动。

  幼孜从容说道:“下官奉旨来访仙洞,请大真人钧命。”涵虚方微开双目,说:“贵人岂不知希夷先生之语乎?九重丹诏,休教彩凤衔来;一片闲心,已被白云留祝贫道槁木死灰,虽雨露不能荣,烈火不可燃。天使赍诏远来,得无误耶?”说毕,仍闭着眼了。幼孜道:“在真人不消说是泥涂轩冕;在天子特召真人,亦不是去拜官受职。只为山东妖寇作乱,敦请降他,以显道力耳。”涵虚道:“我已知之。贫道降妖伏怪,是畜类成精的,却不曾学习武艺与人厮杀。你速速去罢,毋得扰我工夫。”

  幼孜着急,便跪下道:“真人差矣!前有下官同寅胡濙奉使回来,奏明天子,说真人能平妖寇,所以特地下诏来此。今真人不去,总是下官之罪了。圣主一怒,合门尽戮,这是下官为着何来?还求大真人再思。”涵虚听了这话,果然是不敢空回的,就道:“请起来。前此贫道偶到祖天师宫中,原有两个什么官来遇着了。说起山东作乱的事,要请贫道去降他。贫道曾说:“这个女将有些来历,未经查明他根脚,那里就降得?’不过是这句话。如今天使既不能复命,我只得下山去走一遭。

  但不能远到燕京,只在南都结坛,我自有法查勘。降得降不得,且到那时定局。”幼孜又道:“真人若只到南都,与不出山一般,下官的罪也是逃不去的。”涵虚道:“我自然启明世子,与汝无妨。”幼孜方喜喜欢欢谢过了,便请同行。涵虚道:“烦天使将诏书送入天师官,就在那边等候;贫道于明晨即至。”幼孜料非虚语,随令两小健奴左右搀扶,匍匐下山。到宫中时,自有道士接诏,不在话下。

  次日,涵虚羽士到来,先在祖天师圣像前默祷叩过,方取了宝剑玉玺,带了两个书符咒的法官,同着幼孜登舟。过了鄱阳湖,从九江顺流而下,数日便到了金陵。幼孜先入城奏知世子。世子立命摆驾,亲率诸大臣等出郭相迎;并用八座大轿请真人登岸,在弘济寺中相会。涵虚见他君臣钦敬,心亦喜欢,即便升舆前去。诸臣皆候在寺门延接,世子坐在第二重门上。

  涵虚才步进去,世子早已肃然端立,真有人君气象也。但见:面貌丰隆,身体敦厚。敦厚在熊腰虎背,屹如山岳之形;丰隆在舜目尧眉,炯乎天日之表。戴的是燕子青织就暗龙软翅冲天冠,穿的是鹅儿黄绣成团凤摺襟凌云服。束的是蓝田碧玉带,色夺琼瑶;垂的是赤水玄珠珮,光含星斗。今者位居乎震,早瞻世子之仪容;他年帝出乎乾,伫睹太平之气象。

  原来这位世子与燕王迥乎不同。他的性情恺梯,气质纯粹。

  相待群臣,动合乎礼。而且见事明亮,临机决断,凡有处分,皆当乎义。自留守南都之后,雨旸时若,兆庶安业,臣民莫不爱戴,就是明朝第一有道的仁宗皇帝。燕王之不致亡天下,咸本乎此。张羽士是个法眼,看去便知是真命天子,忙趋向前打个稽首。世子也回了礼,说:“寺中不便讲话,请大真人到本宫请教。”于是世子銮驾先回,诸大臣陪着涵虚,一齐进城人朝。

  世子降榻廷入。再三谦逊,行个小礼,世子向北斜坐,涵虚西向正坐,姚广孝东向相陪,诸大臣皆席地而坐。世子开言道:“青州妖党扰乱生民,致烦真人远降;得邀道力,奠安中土,社稷之幸也。”羽士应道:“驱除邪术,贫道分内之事。但不知彼所行者,是何妖术?”世子向来得自传闻,未能遽应;姚广孝代为答道:“不过是豆人纸马,在阵上见之,未免草木皆兵。”羽士微微而笑,慢慢的说道:“果系豆人纸马,则是邪不胜正,用些恶血秽物,便可立破,何用贫道?数年前,曾有几个愚徒在中州回来,传述这唐姓女子诛怪驱蝗,及阉割济南太守事情,却都是正法,不知从何得的?贫道须查明他的来历,然后可以驱遣。也莫看得轻易。”世子遂拱手请教,羽士道:“自古以来,兵兴之世,原是劫数使然。或者列宿临凡,或系魔王出世,要看他气数若何。可择一幽旷地面,结个净坛,贫道神游至我祖天师府,查勘的确。若由上天所降,自有道力挽回;倘系依草附木之徒,便可令神将逐之。至于阵上交兵,则非贫道所得与闻也。”姚广孝对道:“当今奉请,原是此意。竟择地在天坛何如?羽士道:“使得。”世子随传命与应天府尹,在南郊结坛。并令光禄寺排宴,羽士辞谢道:“贫道在山,终岁不食烟火,无烦费心。”世子乃命但设果品,羽士略用了些。

  遂送至公馆安歇,诸臣等亦皆散朝。

  不两日,坛已告成。世子又驾临看过,然后去请真人。涵虚到了坛中,安设了祖天师圣位。随启世子道:“明日便有神将护坛,无论何人,皆不可擅人。请于坛外敕令武弁一员,带兵士守卫;并着个内监在外伺候,以便有所启达。”世子-一允诺,即行辞去。

  涵虚过了一宿,次日就写家书。且住,难道张羽士写个家书寄回去么?非也。当日道陵真人升天时,遗命后人能学道法者,倘有缓急,写个情由,打上玉玺,焚于炉中,即有功曹传递天师府,谓之“家书”。涵虚写毕,焚告之后,随召温天君护坛,庞天君为引导。这是引导什么?要知涵虚羽士是位地仙,未曾朝见上帝的。今要神游上界,南天门上有神将把守,如何能够进去?亦且认不得天师府在何处,所以要员天将来引导,便无阻碍了。就是海岛神仙已经朝谒过上帝的,纵亦不敢擅进南天门去。如今世上做外官的,非奉敕旨,不许擅入京城,是一样的道理。若是别位地仙要进天门,必须奏闻上帝,神将亦没有个私来引导的。只因张羽士是玉虚师相之子孙,方可权宜行事。

  当夜涵虚凝神打坐。到了子时,泥丸宫砉然一声,阳神已出了舍。庞天君便来引着,进了南天门,直到天师府。天君又先为启知,然后许令进见。叩礼已毕,天师示曰:“人能慎言,庶无后悔。汝这出山一番,虽云有数,到底是语言上惹出来的,将来尚有大难。我付汝两句,汝宜谨遵,速归本山。”随念云:遇马则放,遇鸠则避。

  天师以手挥曰:“去罢。”涵虚甚是惶恐,俯伏对曰:“孙儿虽不肖,不是有越清规,被燕王差人强逼出来的。如今既到南都,若没有回覆他的话,如何肯放归山?还求我祖圣慈,垂悯指示。”天师道:“虽然,我说与汝,汝却不可直说与他。那燕王是斗牛宫的天狼星,帝师是月殿的太阴君,两边在上界生了衅端,又正遇着这次劫数该是太阴君掌握,所以降谪世间,即借此刀兵以报仇隙,日后少不得有个结局。汝是何人,敢与此事!这是天机,倘有漏泄,干罪匪轻。速去,速去。”涵虚不敢再问,叩首而出。庞天君还在府外等候,又引导出了天门,回到坛中。

  天眼看时,蜡炬荧煌,已及黎明。把天师分付的话,再三踌躇,定了主意,即乘舆人朝。宫门监者疾忙传奏,世子随升便殿,召请涵虚进宫。屏去了侍卫,先道谢过,然后问及始末。

  涵虚道:“中原主有刀兵之劫,所以降此一班恶宿,不几时完局了,便成瓦解,无伤国脉的。皇上千秋甚富,后来圣子神孙,绵绵百世,不消虑得。但有句最要紧的话:切不可御驾亲征,与彼见面。贫道如今无事,也就告归荒山了。”世子听了涵虚的话,甚是囫囵,不好明明驳他,乃缓言道:“真人见过天师,自是不错,孤家也信得过。独是父皇远在三千里外,把这个话来表奏,断乎不信,则罪在于孤家了。还要祈求道力,完融此事为妙。”涵虚道:“殿下以贫道为诳语耶?其实天机不可预泄,所以止要其究竟而言。天下是本朝之天下,断不致有分裂的。

  天律森严,上界岂容再去?贫道实无法了。”世子就顺着说道:“天机不敢预闻。但就尊谕,止要明白其究竟。即如刀兵劫数,恁时可完?这个女将,怎样结局?自此以后,大势若何?不说到所以然,就是不漏泄天机。”

  涵虚被世子这番话禁住了。心中一想,连天师也不曾说到这个地步。没奈何应道:“贫道的话句句真确,日后自有应验。

  就是‘不几时完局’这句,内中含着天机,断不能显然指明的。

  若说大势,则‘无伤国脉’一语,便是究竟了。”世子见涵虚多少推却,就变句话头来问,说:“道陵天师现在上界掌握何事?”涵虚答道:“玉虚师相共有四位:第一是家祖先师,次是煞真人,又次是许真君,第四是葛仙翁。常在上帝左右,如人间帝主之有师保、阿衡也。”世子道:“如此,则是所降恶宿,必知其寿数之长短与劫数之年月。再求真人去请问请问,然后可以复奏。”涵虚道:“这个不难。大约女将之寿数,就应着生灵之劫数,我到岳庭去一查便知。若我祖天师,岂敢再渎?”

  世子道:“只消知道得确,何分彼此?”涵虚道:“焉有不确?”

  遂即辞出。

  看书者要知道“岳庭去查”这话是错的。大凡从天上降生下来,是南斗注生,北斗注死;若从中界神道中轮回的,生死在岳庭册籍;至阎罗天子生死簿上所注,都是些鬼去投胎的,原有此三者分别。日后嫣娥肉身成圣之日,也就算个死期,在岳庭怎得知道?涵虚未知就里,回至坛中,跃坐棕茵。黄昏时分,神游到岳庭去了。两员法官都在左右侍护。忽一声响,空中掉下个大猴儿来。二法官此一惊非小,涵虚亦顿然醒觉。看那猴儿,却是劈开脑盖的,甚为奇诧。遂立刻画符,追取猴儿阴魂勘问。这勘不打紧,直教:仙魄摧残,真人也受阴魔厄;灵风排荡,狭路还遭神女嗔。只在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九魔女群摄地仙魂

  二孤神双破天师法

  请问看书者:那半空掉下死猴儿从那里来的?乃月君驾下机密使马灵是也。马灵奉帝师之命,原向燕京探听消息,闻得请了个大真人,在南都作法,就纵着一朵妖云,直到钟山之项。

  见南郊结个大坛,有两员神将守着,他便立在云霄向上一照,见个道士打坐着,猜是出神的光景。从来猴儿心性顽劣不过,就要把这道士抓去,使他神回来的,寻不着身体;即以此复帝师之命,图各位仙师一笑。他明明看着神将只当耍子,却像老鹰扑小鸡,从半空中直坠下去。早被温天君大喝一声,照着顶门一刀,劈为两半;就有护坛的神兵,镇住了魂灵儿。正好功曹奉符追去,送到涵虚羽士座前勘问,方知叫做马灵,是从青州来的。遂着功曹押他阴魂,送入冥司定罪。心中一想,正是查不出女将寿数,如今斩了他个妖精,就可告辞回山了。忽又想起祖天师受记的话,是“遇马则放”,沉吟一会:是神将杀的,与我无干,事已如此.只索听其自然。即传知管坛的内监,说斩了一名青州妖怪,启请世子驾临。

  片时间,东宫仪仗与文武、大小臣工都到南郊。涵虚出坛迎接,说:“神将已发放回天,不妨都进坛中。”世子缓步而人,随后是姚广孝,陈瑄等。令侍卫提起猴儿,细看一会。世子见其形状迎异寻常,回顾姚少师道:“此真妖物。”又拱手向涵虚致谢,并问斩他的始末。羽士已有成见在胸,遂应道:“贫道向岳庭查这班妖人的生死册籍,内中唯一马灵,乃是猴精,已经得道,成了妖仙,神通最大。册上但注生年,更无死月。那边全仗他的法术倡乱起来的。贫道遂遣四员神将去拿他,方能够擒来斩了。其余总是有限的运数,容易完结的。”姚广孝道:“请问真人,神通大的尚然斩了,其他小丑何不一并歼之?乃欲留为乱阶,何以故?”涵虚道:“少师止论其理,独不知数乎?譬如当今之得天下,数也;彼之倡乱者,亦数也。运至而兴,数尽乃灭,·虽上帝亦不能置喜怒于其间。此妖猴乃是畜道,人皆可以诛之;若是人道,或应死于某处,或应死于某事,或应死于某人之手者,贫道焉得而问诸?”陈瑄问道:“不斩妖猴之首级而劈开脑盖,何也?”涵虚应道:“大凡成气候者,虽斩其首,犹恐出神遁去;唯劈其顶门,则泥九宫已裂,神不能走也。”世子点首道:“真人之言诚然。但所查女将寿数若何?

  幸为明教。”涵虚应道:“明晨贫道告辞还山,自当密奏。”

  俄闻坛外人声喧嚷,都是要来看妖猴的。姚广孝即传令挑在大木杆上,竖立于旷野之所,令人四布流言,说:“中原妖寇,皆系畜类。”江南之人,到有一半信的。后来建文皇帝也因这句话,动了疑心,所以决不肯来复位。此亦数之所使,且置不叙。当下世子又向涵虚道:“本宫尚欲留真人问道,请在宫内略住几日。”涵虚再辞不允。世子命驾进城,诸文武皆扈从去了。

  是夜,羽士闭目运动,只见功曹来复命,说:“中途遇着了鸠盘荼,却是认得妖猴的,就把小神拦住,问:‘是谁大胆害了他的性命?’小神说‘是真人斩的。’鸠盘荼就夺去猴魂,并玉玺文书扯得粉碎,”把小神一脚几乎踢死。还说要与真人动兵戈哩。”涵虚听了,正合着祖天师“遇鸠则避”的话,心中未免着忙。且住,请问闭了目,如何得见功曹?不知涵虚虽能辟谷,还是肉眼凡胎,所见与人无异;若闭了目,用着神光,方能见得鬼神。这是精微的道理,唯学仙者知之。那时涵虚踌躇;倒不如乘着世子勉留在宫,避他几日,赚他去路上赶个空,然后好慢慢回去。

  天明后,世子已遣官来邀请,遂欣然乘舆人朝,到经筵左侧内书房安歇。世子就见涵虚,先慰劳了几句,便问:“女将运数还有几时?”涵虚应声道:“殿下登基之日,是他数尽之期。若要说到某年某月,只好贫道自知,不敢泄漏。”这是涵虚因得了天师两人结仇的话,推度起来,少不得大家同归于尽的。世子又因向来术士推算,都有这句话,不觉笑逐颜开,甚为敬服。心上想要长留在宫中,一者要窥探天机;二则恐妖寇势大,要用他的道术;三则未奉燕王之命,不敢放他擅回。遂道:“明晨本宫当执弟子之礼来问道。”随命驾至便殿,与姚少师相商,将此始末情由缮成密疏,交付金幼孜,先去复奏不题。

  “

  且说唐月君在宫中,与诸位仙师及众女弟子讲论玄门奥旨。忽有一团黑气滚至面前,乃是鸠盘荼带着马灵之阴魂来见。

  月君问:“是谁害汝性命?”马灵把前后情由哭诉一番。鸠盘荼道:“小魔奉圣主有事差往冥司,从半路遇着夺了回来。今欲令其皈在我道,兔他消受阎罗之苦。那贼道士却容他不得,还要奏请圣主,拿来细细敲问哩。”月君谢了几句,说:“前差马灵,原向燕京,并未曾遣他到南都。何得先有害人之心,以致自丧其躯?若到冥司历劫难超,今得大力援手,实出至幸。”

  说毕,即将自己臂上珊瑚数珠亲自挂在盘荼项内;又取出华存所献的紫电裙来相送,说:“些微不足为敬,并烦转候圣主。”

  鸠盘荼谢了月君。起行时,马灵大恸,曼师笑道:“快走,快走,汝皈了魔教,将来转生,自然姓马,做官也做个大司马,还要封侯哩。”月君等皆失笑。

  盘荼遂挚了猴魂,回到刹魔宫,备言其事。魔主大怒道:“我妹子驾下,都是这些空虚的仙子,怕的什么天师!那里敢去报仇!我若不与他出力,怎见得我姊姊的手段?”遂谕鸠盘荼道:“你选着九个善吸仙人魂魄的魔女,火速取了贼道的魂灵,先到帝师处请他发落,然后锁来见我。吊他在空中一万年,看还有甚道术没有。”

  盘荼即刻遵令,统着众魔女,直到南都宫内,从地下一涌而出。涵虚凝神一看,为头的那个好奇怪也!但见他:云缭绕,发叠螺纹;风飘萧,鬓垂犛尾。面如傅粉,斜横着七八九道煞纹;唇若涂朱,紧藏着三十六点利刃。眸光溜处,疑翻黑水之波;眉翠分来,似刷阴山之黛。一片非霞非彩,总是衣裳古怪;几翻旋雾旋风,良出裙袜希奇。若问姓名,就是惯吃生人的鸠盘荼;倘生尘世,便是能杀丈夫的吼狮子。

  共随着九个魔女,大喝:“贼道认得我么?”羽士猜是魔王,便道:“我与汝天各一方,如风马牛之不及,胡为乎到此?”

  鸠盘荼大怒道:“他还装着斯文腔儿!快与我动手。”众魔女一齐向前,将涵虚扳倒向东,又放起向西,扳倒在北,又放起向南,竟把来当个扳不倒儿顽耍。涵虚只是定着神,由他摆弄。”

  忽又擎将起来,如风轮一般,旋转了百来回,涵虚只是凝然不动。众魔女见他有些道行,就颠倒竖将起来,头在地下,脚向天上,翻来覆去了多少遍,又一齐舞向空中,上上下下,你抛我掷个不住,又各扯了双手两足,四面转轮起来,其快如风电相逐,涵虚此时觉着不能禁当了。九个魔女哈哈大笑,就在泥丸宫与涌泉穴并七窍处所,用力一吸,涵虚神魂早已离了躯壳。

  鸠盘荼就将金锁锁了,一阵旋风,直吹到帝师座下。

  月君亟令女真取锦墩来赐坐,鸠盘荼道:“帝师与圣主是姊妹,岂有向着主子坐的?”再三谦逊,在下面侧首坐了。说:“圣主令小魔追取贼道灵魂,送来发落。”月君法眼一看,见是个有道行的,便问:“汝系何人?敢害我使者广涵虚应声答道:“家祖天师授记云‘汝系何人,敢与其事’,贫道岂有故违祖训的理?”就把燕王差人逼迫下山,与神游上界,并温元帅斩了马灵,自己不知情由,-一实说。月君叱道:“难道发向阴司,也还不知情由?也还不是你的主意?”涵虚顿首道:“只因神将说他夙有罪孽,以致发勘。负罪莫逭,只求帝师处分。”

  月君道:“自有刹魔圣主来处分你。”涵虚着了忙,连连叩首道:“我祖授记之语,皆应在事后,或是数应如此。但未曾开罪于魔王,还求帝师做主,情甘受罚。”

  月君见说得有理,意欲宽他,鲍姑遂劝道:“天师与帝师,向系仙侪;今其子孙所犯,又是过失杀伤,律无抵命。似可原情。”曼师道:“有麻姑神鞭在此,鞭他一百何如?”月君道:“神鞭鞭人,未必即死;若鞭人之魂,顷刻而散。可惜了他一生道行。”遂谕涵虚道:“我今放你回去,意下如何?”涵虚道:“历劫难酬圣德也。”月君道:“不是这句话。目今不论阴间阳间,人魔鬼魔,何处蔑有?你切不可书符作法,获罪于刹魔圣主。再有一番着魔,便无人来与你解脱了。”涵虚听了,感切肺腑,唯有垂泪叩谢。鸠盘荼立起说道:“小魔还要带这贼道去,使他得知刹魔圣主利害。”月君道:“圣主为我争体面,我如今倒要向圣主讨情分。是我之小仁,过日再烦曼师来拜复圣主罢。”鸠盘荼笑道:“便宜了这贼道。”只一脚,踢得在地下打滚儿。曼尼笑道:“魔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于是盘荼引着众魔女,自去复命。

  涵虚神魂已自清爽,又谢了月君,御风而回。返至宫中,见自己尸骸,已出了内殿,在玄武门外,搭个席棚放着。两个法官哀哀痛哭道:“不期到此丧了性命,死得甚不值钱。”棚内簇新贴着白玉版笺一联对句云:缩地黄泉出,升天白日非。

  涵虚不胜伤感。即敛神光,直下泥丸,腹内隆隆然一声响动,已展双眸。便呼弟子道:“难为你们了。”一径坐将起来。

  两法官这一惊不小,大家往外奔跑。一个踏着了块尖角砖,扑的跌翻在地下,大叫道:“师父莫与我索命!其实都睡着了,不曾看见师父怎样死的。”再也挣不起来。涵虚又恼又好笑,到自己来扶他,道:“徒弟,我已成道,怎么得死?”那徒弟掉头一看,战兢兢的道:“与我们徒弟不相干,是姚少师要立把尸灵抬到这里。求师父饶放了我罢。”涵虚又道:“你错了,我实未死,并不是鬼魂。汝可起来。”又把手去扯他的手。那法官觉着涵虚的手是温温的,方爬将起来,两只腿还有些发抖的。那前走的徒弟,远远望着,还只道师父是鬼;如今却见师弟两个,向着他招呼,方敢走近前来。

  就有多少看的人,都说张道士还魂了,一时挤满道路。管宫门的太监飞报与世子;世子又差人看确,忙令内监传请。涵虚道:“贫道就此起身,不能再应殿下之命。宫内留着的玉玺、宝剑,系是祖天师传下,伏乞转奏发还,在此候领。”内监只得依这话去复奏。世子如飞命驾,率领诸大臣直到玄武门北极偏殿,再三敦请。涵虚因玉玺、宝剑未曾发还,不得已,随了内监进见。世子降阶延接。行礼坐定,问说:“真人这次神游,在孤家尘凡之见,不能深知玄奥;因何高弟子都说归天,竟至匆忙起来?时值大臣会讲,所以暂行迁出。孤家殊抱不安,然益钦道行非常也。”涵虚朗声应道:“实系既死幸生,并非出神。

  前游上界,蒙祖天师示谕有难,不意竟至于此。”说毕即便告退。姚广孝甚为不怿,便道:“真人若竟死了,请问归向何方?

  而今殷勤款留,乃殿下之美意,幸毋固执。”涵虚道:“无论生死,总非修道之人所当留之处。”世子道:“真人有此一难,孤家亦不好强留。但不知可得微闻受难之缘由?”涵虚道:“总为斩了妖猴起的。却不便细陈,致泄天机。”任凭他君臣盘问,总无别语,唯有苦苦告辞。世子即命将玉玺、宝剑当面交割;并送白金五百为归山之资。涵虚厘毫不受,向上打个稽首,疾趋而出。

  当晚即出了城,觅个小舟飘然竟行,一路无话。渐近九江地面,顿然发起怪风,将船儿在浪心内滴溜溜旋转起来。涵虚方欲召风伯责问,不期船已升至半空,却有数十侍女,簇拥着两位佳人,各仗着宝剑,端立在云雾之内。涵虚定神看时,真个窈窕风流也!怎见得?

  一个玉质做丰,一个香肌略瘦。瘦不露骨,亭亭乎风神超世;丰不显肉,轩轩然姿态轶尘。雾鬓风鬟,绝胜汉宫妆束:削襟窄袖,错疑胡俗衣裳。或举金枝,或拾翠羽,每从湘后翱翔;或弄明珠,或翻锦珮,亦向汉皋游衍。若曰神仙,曷不飞归紫府?但居尘界,何妨嫁个郎君,尔乃千秋独立,只对着清波皎月;胡为半路相逢,忽显出灵威杀气。

  那上首的美人,将剑尖指着张羽土道:“你自不守分,造下罪孽。今日教你消受哩。”涵虚猜是二孤山神,遂深深打个稽首,道:“贫道属在邻末,久仰光仪,向者未敢造次。不知因何开罪,致触尊威?伏惟谕明,甘受神责。”大孤神道:“你逞有妖术,无故斩了帝师驾下马灵,还要妆聋做哑的,倒瞒着人。我奉刹魔圣主之命,等候多时。若要回山,须从水底下寻路去罢。”涵虚虽有道术,已作伤弓之鸟,未免心怯,只得连连打恭道:“请尊神暂息雷霆之怒,容小道明禀:那马灵为神将所斩,贫道实出不知。今已蒙帝师原宥,释放回山,与彼魔王何涉?况尊神与帝师及家祖天师,都是正道,岂有二位尊神,返为着邪魔,自伤同类之理?尚求垂察。”大姑叱道:“现今是魔王世界。帝师娘娘尚且与圣主结了姊妹;天下神灵,谁敢不遵?你那样挂名的真人,就像个萌生出身的官儿,靠着祖父余泽,一味胡为,晓得什么道理!”小孤神又叱问道:“你说帝师已经恕过,有何凭据?”涵虚又躬身道:“若非帝师矜全,小道已为魔王所害,这就是凭据。乞二尊神推广帝师弘仁。没齿不忘。”小孤神向着大孤神道:“看来帝师放他是真,姑饶他罢。”

  大孤神道:“这厮花言簧舌,都是抵饰之词。若放了他,何以回复刹魔主?”涵虚又打恭道:“大姑严厉,小姑惋恻。威惠兼行,均合正道。”众侍女们皆唾而笑曰:“是个假斯文的呆子。”

  大姑道:“也罢!只把他的徒弟留个在这里抵罪。”小姑笑道:“姊姊处分得极当。目今贪官犯了赃罪,都卸在衙役身上,自己却安然无事。正与律例相符。”涵虚再要求请时,大姑举剑一挥:风过处,把船儿刮得飘飘如落叶,从天上轻轻坠下,却在那阳湖波浪之中;两名法官,已不见了一个。涵虚无奈,长吁数声,仍回到龙虎山壁鲁洞中修道去了。这回已经完局,下文不知何事。

  第五十八回待字女感梦识郎君

  假铺卒空文揭开府

  却说燕王的军师姚道衍,将马灵死尸号令在南都,说:“青州一班妖贼,总是此类。”传播到济南行阀下,时建文十五年夏四月也。耆旧诸臣莫不痛心切齿,与两军师会集大廷计议,意欲奏请帝师南伐。忽报开府沂州景全都有密疏上闻,辅臣赵天泰拆视,是陈进取淮安之策,大略言:“城中有内应六人,一副都御史练子宁之子名霜飞,次历城侯盛庸之子盛异,都挥使崇刚之季子崇南极,中书舍人何申之子何猴儿,都司断事方法之子方小蛮,又袁州太守杨任之内弟庄擒虎,皆殉难忠臣之后,共怀矢死报仇之心,正在有间可乘之会。”随与两军师及诸臣看毕,共赴帝师阙下。

  月君已见景星副奏,正欲召集百官,即便临朝。吕律前奏道:“前者严震报聘,佯许归藩,是欲缓我王师,窥伺间隙,彼返得行其狡计。两日传闻南都号令马灵尸首,其言甚为可恶。

  若行在闻知,必生犹豫。即无景星奏请,犹当恭行天讨。以臣愚见,莫若一面先取淮安,直抵维扬;一面竟取河南诸郡,以绝彼互援之势。则中原定而帝可复辟矣。”月君谕道:“卿言良是。阃外专征,唯卿主之。近日史黄门欲南回,孤家当谕令奏明圣主,毋惑于流言可也。”史彬随出班奏说:“这个在臣,不须睿虑。”军师又奏;景星虽有独当一面之才,然淮安向有宿将,屯兵二十万,非同小可。必得高咸宁前往,方克胜任。至于嵩洛、中州以及荆襄、湖北地方,臣虽不才,敢为己责。”

  高咸宁即奏道:“淮北、河南,相为依辅。今两路齐攻,唇亡齿寒,必克之道。臣愿协助景星,以奏肤功。”辅臣赵天泰奏道:“以臣愚见,克取淮扬之后,乘势便下金陵。先复帝都,则銮舆之返尤为易事。”咸宁应道:“长江天堑,彼战舰云集,而我无舟可济,则如之何广军师道:“某取荆襄,原为伐楚山之木以造战舰,顺流而下以定南都耳。”月君谕道:“欲定江南,必先取湖北,此自然之势,两卿其分任之。但兵在秘密,尤在神速。不速则生变,不密则害成。务宜留意。”二军师顿首受命。月君又谕:“马灵已死,无人探听军情,其敕授绰燕儿为两路军机策应使,有功再行升赏。”然后退朝。

  这边兴师南征暂按下。且将景开府所奏内应六人,怎样相聚的机括,叙明白了,然后说到两处用兵,方能了了于目。当日燕王兵下扬州,有巡方御史王彬、都指挥使崇刚同心倡义,募兵固守,被守将王礼、王宗等谋杀,献首燕王。后来崇刚长子崇北极,因这指挥是世袭前程,舍不得这条金带,到兵部报名投降;燕王准他袭了父职,仍守扬州。其弟崇南极深恨长兄贪官背主,有法父亲忠节,遂逃至淮阴。偶遇着盛异,气谊相投,同在钞关左右开个赌场,要结识几个义士,为他父亲报这一段仇恨。那里练霜飞改名东方丝,也在赌场里顽过几日,晓得他二人心事,就大家盟誓起来,学了桃园结义的故事,称为生死弟兄。

  一日练霜飞谓二人道:‘在此久住,无济于事。我且到淮安城里看个机会,再来相商。”一径走入北关,下在个刘姓饭店。当夜黄昏时分,点了灯儿,见有个美貌女子走向房门口一影,霜飞却也不在心上。二更以后,翻来覆去,正苦睡觉不着,忽闻轻轻扣门;时灯尚未灭,起来启视,依稀是那女子,闪人道个万福说:“妾虽无识英雄之俊眼,然看郎君不是以下人品,何故颠沛至此?妾实怀疑,要问明这个缘由,所以夤夜而来。”

  霜飞心上倒吃一惊。看那女子,年约二十上下,秋水微波,春山薄翠,布素衣裙,风韵出格,料想不是歹意,乃深深作揖道:“请坐了待我实诉。先父是练都御史名安,字子宁。小可自幼贪顽,纵情花柳,所以不见爱于父母,在家日少。及先父殉难,至于夷灭九族,小可反因此得脱于难。今者变易名姓,原有个算计,这却不好就说。我看小娘子也有旧家风范,不像开饭铺的儿女。亦求细道其详。”女子含泪答道:“先父官居都指挥,姓刘名贞,与卜万同守松亭关。部将陈亨暗自附燕,要害先父与卜万二人。被燕王用反间计,先杀了卜万;家父孤掌难鸣,只得潜避回南。行到这边,害背疮而死。数日之内,母亲亦亡。

  不能回家。今开店者是妾之伯父,年逾七旬,风中之烛。妾与君子同一大难,能不悲伤?”言讫泪下。

  霜飞亦潸然。随又作一揖道:“即是同病,好结同心。”女子道:“妾遇匪人,断然不字。今得永托于君子,生死以之。”

  霜飞便来搂抱,女子推辞道:“但可订定,不宜苟合。”霜飞道:“我与汝皆失路之人,比不得平常日子,可以禀命父母,倩彼媒灼。今宵若不做一番实事,终属虚悬。倘至变生不测,岂不辜负了今宵相会之意?”那女子低鬟无语。霜飞即抱向草榻之上,先为松了衣扣,然后去解裙带。女子一手掩住内裤,说:“羞答答的,灯火照着。”霜飞便一口吹灭,寻入桃花仙洞。

  有《西厢曲》为证:

  软玉温香抱满怀,讶刘阮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蘸着些儿麻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你半推半就,我又惊又爱,檀口提香腮。

  阳台之下,再诉衷肠道:“妾身已属于君,虽海枯石烂,此情不灭。愿君毋忘今夕。”公子应道:“小生断不学晋公子,负齐姜之大恩也。”遂将自己真名、并年庚月日说了。女子道:“如此,妾与君同年同月。先父取名松碧,家下人呼妾松娘。

  如今既为夫妇,还有句话。妾前夜得一梦:有个黑虎,飞到妾卧榻之前,口内衔着素丝,向妾身上一扑;那丝儿就牵住妾的颈儿。大惊喊醒。昨日君来,妾便问伯父,说叫东方丝。妄想牵丝是夫妇之象,飞虎是英雄之兆,君之姓名,又与梦协,竟冒耻做了卓文君的事。勿使他日妾有《白头》之叹。”练公子道:“小生有大仇未报,将来赴汤蹈火,死生难必,这要求贤卿体谅。此身非我之身也。”松娘道:“君之仇,即妾之仇。如其能报,因为万幸;倘有意外,妾亦相从于地下。安忍君之独死哉?”说罢哽咽,起身告去。练公子道:“今宵一别,尚未知何夕相逢。”抱住了松娘不肯放手,松娘也不忍坚辞。就重擎玉杵,再掏玄霜。这番趣味更进一层,如吸琼浆,愈饮愈香;如喷江瑶柱,愈嚼愈美。未免酣饱过分。时已夜漏将残,晓钟欲动,不意间,反冥冥的沈睡去了。

  那刘老儿黎明起身,走到外边,见客房虚掩着;推开看时,一男一女,双双的面对面,搂抱着酣卧未醒。不是别个,却就是自己的侄女。心下一想:我为侄女几次联姻,他执意不肯。

  因何这客人才到,便与他偷上了?这是我的侄女偷他,不是他偷我的侄女。若一声扬,就终身不能嫁人,也坏了死者的脸面。

  罢,罢!且待醒来,再作道理。诚恐三不知被走使的人间进门去,乃扣了屈戌,摄条凳儿,坐在门旁。

  直到辰刻,两人甫醒。开眼一看,红日满窗。练公子惊道:“这事怎了?”松娘呆了半晌,说道:“难道伯父就把我处死不成!郎君只得要屈节求这老人家。得脱身时,速寻到纪游击衙门管文书一个姓何的,再李指挥衙门管号一个姓方的,这两人都有些来历,与我伯父来往得好。不拘那一个,可烦他做煤,断无不成的。”疾忙起身,轻轻的开门,却是外边反扣的,又吃了一大惊。听得有人将屈戌扯下,门已微开。松娘向外边一望,不见有人,径自溜进去了。练霜飞正欲走时,店主已进到屋里。遂连连作揖,口中含含糊糊的说:“多多得罪。”刘老儿道:“客人为何事到这里的?”练公子不能答。见门外无人,说:“去解个手来。”出得房门,如飞的向着街上奔去了。

  便先寻到李指挥衙门方姓管号房内,却有两个在那里。公子便问:“那位姓方?”一个答道:“在下便是。尊兄高姓大名?

  有何下顾?”公子道:“请借一步说话。”二人齐道:“此刻要支应公事,不便出门。有话就说。”公子又问:“那一位尊姓?”

  说是姓何。公子道:“可是在纪游府效劳的何兄么?”二人又道:“尊兄何以先知?”公子一想,若不实说名姓,恐自枉然。

  就将桌上笔儿蘸饱,在残纸上写:“弟系殉难副都御史练子宁之子,名练霜飞。”送与二人看过,即便扯毁了。两人错愕一会,问:“到此是为什么?”霜飞道:“也请教了长兄等真姓名,方好明言。”两人见他不讳,也就将自己父亲并真名写将出来:一曰何典,一曰方震,都是殉难之后人。练公子随倒身下拜,各认了异姓弟兄。然后把求姻之事说了一遍。

  何典道:“长兄不图大事,乃贪一女子,殊非我辈心肠。

  这个弟兄叙他做什么。人都呼我为猴儿,其实是性躁的,莫怪,莫怪。”练公子道:“弟历尽万苦千辛,总为这报仇大事,也与卧薪尝胆的差不多。目今所求姻事,原是大事之中一件紧要的事。若说贪着一女子,看得小弟太不忠不孝。”方震道:“长兄必自有说,请道其详。”练公子道:“弟如今无衣无食,又没个安身处所,怎样做得事来?若有了这门亲,便可借此托足,得与兄长等随时商议,多少是好。”就把松娘亦属同仇,并与崇南极、盛异结义的话,一总说了。何典道:“何不早讲?没来由得罪于兄长。怪道刘老儿的女儿,做媒的说来说去,再不肯嫁人,原来有这些情由在里面。”方震道:“如此,我二人即刻去说。若他有些作难,我就把我的蛮性使出来,怕他不肯么?”何典向练公子道:“兄长速备聘礼就是。包管不几日,弟辈来见新嫂子吃喜酒哩。”练公子道:“弟今就到崇、盛两兄处借些礼物,并约他同来何如?”方震道:“正是这样。”各道谨慎而别。

  次日,方、何二人商量出一个求亲的法来。把一幅红纸,写了几句话,折成方胜同心,笼在袖里,便到刘家饭铺。老儿接着,满脸堆笑,说道:“贵人多时不降临了。”何典道:“谁是贵人?你才是贵人哩!”刘老儿道:“好何相公,打趣我老头子。”方震道:“他近日学了未卜先知之数,说来都有应验。你老人家不信,请看这纸上写的,方知是真贵人哩。”就把那折方胜递与他,出门便走。

  老儿亟送不迭。回到内里,自言自语道:“因何这二人的话,没头没脑,好不奇怪?”那时松娘,早在影门背后窃听,心中已自明白,便接口道:“只怕有些缘故。”老几道:“我眼花了,你开来念与我听。”松娘道:“只怕草字我认不得。”老儿随手拆看时,写着两行极大的字,云:练都御史公子名霜飞,前改为东方丝,在尊店住过一宿,窃慕令爱贤淑,特托我等执柯。专候钧命。

  刘老儿呆了半晌,忽悟道:“东方丝是练字。我侄女聪明,解到这个地步,所以去就了他。”随递与侄女,即便出门。刚刚又遇着二人。何典、方震齐齐拱手,问道:“可是贵人的话应了?”老儿连声道:“不敢,不敢,只怕不敢仰扳哩。”两人知已允从,又拱手道:“且别过,明晨特诚来领教。”

  至第三日,练公子回来,见了何、方二人,彼此说明就里,便差个女媒去求亲。说是何、方二相公有位亲戚,复姓东方,名丝,系汉朝东方朔仙人的子孙,必定“有缘千里来相会”的。

  女媒如命传述。老儿应道:“我也认得这个人,但是要姑娘自己做主的。待我去问来。”女媒心内忖道:“这一问又是不成的。”

  等有一会,老儿出来说:“有句话相商,肯赘在我家不肯?还要烦你们去问问。”女媒笑应道:“恭喜,恭喜!这到不消问得,正是要来宅上成亲,礼物总是折干的。适才不好说得,如今两意相同,完了你老人家一桩心事。要重重送给花红的呢。”

  女媒去后,何、方二人又来,同刘老儿选定了吉日,送了羹果茶礼。练公子竟到刘家饭铺成亲,备些喜筵,请请邻里,自不必说。才得弥月,崇南极、盛异已到淮安,都来拜望贺喜;就在邻近赁所房屋住下。练公子就引何、方二人大家相会,各自心照,不言而喻。

  一日,练公子请了四人,同到野外踏青。拣个幽僻处所坐定,说:“景清都御史与先父同寅,又同殉难。今闻景公之子现镇沂州,若得偷过交界地方,见他一面,定有妙策。诸兄长以为去得否?”何典呵呵大笑道:“要去极易,只怕兄长不肯去。”崇南极道:“肯,肯,我也同去。”练公子接口道:“就死也要去!怎说我到不肯?”方震接着说:“何兄有名急性子,今日偏要慢厮条儿。快说是怎的法子?”何典道:“如今营兵走递文书,都是雇倩人的。只要练兄暂充此任,那印信官封都在我。”方震拍手道:“妙极了!今日才用着你刻图书的手段哩。

  练兄明早就来,我们好与营兵说明,走他几天,方免人猜疑。”

  练公子道:“弟这几年逃难,到熬炼着会走快路。”商议已定。

  到回家时,练公子与松娘说知,竟去走递公文。正是:曾为宪府佳公子,且作军营走使人练公子披星戴月,冒雪冲霜,走递了两、三个月的公文,汛兵都已熟目了。何典照着都督的印信,刻了一方,问练公子道:“写个恁祥文书?”应道:“我已算定。只用素纸一张,到时自有话说。”诸弟兄齐声称善。于是封贮好了,练公子放在怀内,作别就行。到了交界处所,将都督印封,与守汛的官验明挂号,出了界口,直到沂州。关门兵卒见是敌国来的,虽有公文,也就拦住了,飞报到开府衙门。随有四个军校来带着,把他的文书送人府内。景金都拆开一看,却是幅素纸,大为奇诧。心中暗想:“又不是两军相交,焉得差人通书?必然难形纸笔,所以借此来面说的。”随唤军校将来人监在内堂耳房,发封锁锁了。

  到二更时分,景金都带个心腹使者,潜步出来,开了封锁,引至内宅。练公子端立不动。佥都详视一回,虽然走卒打扮,却棱棱然骨格非常,随问:“你是谁差来的?”练公子见金都这般作为,大有知识,就将父亲的名讳与自己的真名说出。佥都连忙立起叙礼,分宾主坐下,说:“练年伯殉难之惨,与先父相似;世兄之得脱鼎镬,又与小弟略同。今日驾临,岂非天幸?愿明以教我。”练公子方把遇着崇南极诸人,与娶了刘贞之女,及假充铺卒到此通信,将来做内应的话,明明白白说个详细。景佥都大喜,抵掌而言道:“我要南征久矣。因连年济北用兵,未遑奏请。今得世兄同心相助,便可立决,无烦再计。

  但不知他们兵将情形,求世兄指示。”练公子道:“兵虽众而未习战阵,将虽多而殊少谋略,粮响虽广而士卒恒不能饱。上下离心,战不奋前,守无固志,良易破也。弟向者即欲奔投济南,因先父为贼刘杰所获,献于燕王,升为淮安城守副将,区区之心,必欲诛彼全家以报大仇。所以羁栖于淮上,图个空隙。今得世兄拔刀相助,祖父灵魂亦感激于地下矣。”佥都道:“国仇家难,彼此同之,是何言也。”

  遂命暖起酒来,佥都亲自相劝。练公子道:“清晨当在大堂领取回文,若面带酒气,恐为左右伺察?”佥都矍然道:“世兄谋深计远,可卜大事必成。但公堂之上,不免开罪于兄长,这却怎处?”练公子道:“正要如此。还有一事请教,那刘杰中军,有个都司,姓庄,名毅衍,与何、申二兄相契,说是袁州太守杨任之内弟。向系行伍出身,顶名擒虎,得此武职。所以袁太守九族被难之时,彼得脱于局外。向亦欲报大仇,因他现居官职,未曾去会。约定临期面订,未知可否?”金都道:“袁州公乃先父之门生,其妻族原是世家,亦被祸难。彼若心在于贼,何难立擒何、方两兄,而反与之相结乎,以愚见揣之,决无可疑。”练公子即起身告辞。佥都又问明了诸人住址,方携手送出,仍旧封锁好了。

  顷刻天明,即便传鼓,升堂公座。料理诸事已毕,随命带燕国投文人到丹墀下,喝问:“汝系何人?敢为贼人到此投递印文广练公子连连叩首道:“小的名东方丝,向来雇在军营走递公文,觅些工食养家的。每日得了他几分银子,不敢不走,实不知内中事情,求大老爷怜悯小的罢。”佥都道:“我看你这个贱相,未必是贼的党羽。杀尔算不得什么,饶你去罢。”练公子又行叩首哀告道:“虽蒙大老爷饶命,若不赐发回文,那边就说是小的不曾到来,究竟活不成。与其回去惨死于毒刑,到不如一刀死在这里的好。”佥都假意沉思一会,喝道:“也罢,既饶你命,在辕门外候领回文。”随放炮封门。那印封空文,早经照样豫备,总不过要瞒众人耳目,所以有这许多做作。直到明日,原在当堂发给,练公子领了一径回去。此来不打紧,但请看兵临城谍,先找取的仇人首级;更谁知力夺关门,亦丧却了义士性命。下回便知端的。

  第五十九回预伏英雄坚城内溃

  假装神鬼勍敌宵奔

  建文十五年秋七月。吕军师受命进讨河南,高军师分取淮北。整顿粮草齐备,吕军师谓咸宁曰:“兵法:‘攻其无备。’莫若晓谕诸将,合兵先伐开、归二郡。淮安探知,必然观望。

  我这里一面选上将四员,从青州至富州,走赣榆,由沐阳潜人淮郡,与内应之人合作一处,然后司马率兵兼程而进,直薄淮城,迅雷不及掩耳,司马公以为何如?”咸宁道:“先生妙算如神!取淮良易;但河南必严守御,取之则难。先生已任其难,令弟任其易,揆之于心,实有未安。”吕军师道:“同为国家,说不得尔我,分不得难易。功归于天。罪归于己,方是为臣子之本分。”

  随于当晚密传雷一震、小皂旗、平燕儿、卜克四将授计,扮作客商,昼伏夜行,径由青州间道直达淮安,协同内应六人,相机而行。务于敌人败后举动,切勿轻躁。又令绰燕儿资密札,知会景佥都讫,方下教场祭台点兵。除董彦杲、宾鸿、金山保、小咬住以外诸将,尽令随征。又调请铁定九、方以一为观军使,故为声张。每日止行五十里,凡邻近河南疆界,皆令预备厮杀。

  未几,大军到了衮州,方以一进言道:“归德府君轩伯昂,慷慨而知大义,与某素相交契。今当微服潜往,说令归附。彼若允从,即与同来迎接王师,若其不从,即趋回报命,然后加兵。”

  军师道:“烦请学士来,就是此意。”以一遂易了道装,悄然而去。于是两军师分道发兵。咸宁统领的瞿雕儿、马千里,董翥、董翱大将四员,精锐八千,竟由济宁卷甲星驰,与景佥都会兵于淮。其余将士,尽随吕军师进取归德府,缓程徐行,候方学士捷音,均且按下。

  先说雷一震等四人,奉了军师密谕,一进淮安北关,问到刘家饭铺。老儿看见状貌狰狞,托言没有落地,不敢相留。平燕儿是金陵生长的,说得来南方声音,就开言道:“令坦东方丝,与我等有旧,特地相访。会面就走,不安歇在贵铺的。”

  老儿应道:“小婿向来有恙,不能见客。有话我传说罢。”雷一震是性躁的,就发话道:“我们千里远来,一片好意,怎么连面也不见?客房无内外,待我进去看看他的病势。”大踏步望内就走。此时练公子已窃听得明明白白,心猜是景开府差来的,如飞的当面迎住的,说:“小弟实系有病,未曾远迎,深为得罪。”向着刘老儿道:“这都是小婿的旧交。”就引在内边一间厢房坐下。

  卜克于衣底夹袋内取出一条纸儿,递与练公子。上写道:“我等四人奉吕军师将令,来此协助成功。”公子看了大喜,搓了纸团儿,一口嚼碎。悄悄问了各人姓名。宰只肥鸡,买尾鲜鱼,并羊肉、猪肉之类,把家下的村酿打开一坛,摆列在卧房外间,延入畅饮。二更时分,练公子道:“张兄系是北相,怎么声口也有些像平兄?”小皂旗道:“我随先父在金陵住过,勉强诌得出来。”练公子道:“极好。两兄在此占个客房,当作有公事住着的,免人猜疑。雷、卜两兄,别有个去处。若晓得赌钱,更为妙绝。”二人齐声道:“这是在行不过的。”待得酒阑月上,练公子引了二人,竟到崇南极、盛异寓所赌场内安置。

  次日又约何典、方震,各会一面,把来意都说明了。

  练公子又向何典商议:“要与庄毅衎订定,各人分任一事,方有专责。”何典道:“那刘杰以庄毅衎为心腹是真的,庄毅衎以刘杰为心腹是假的。要杀刘杰,必须庄毅衎,方能直人署内。

  兄与他任此一件,其外诸兄各任所宜。大家如左右手之相助,易用彼此?”雷一震道:“军师将令;十人之中,两人斩东关,两人斩北关,两人夺新旧城夹门,两人杀人帅府,两人杀散守降兵卒,竖立旗号。没有杀刘杰在内。如今既是公子的仇家,杀了之后,去斩东关,也不为迟。”众人齐声称善。

  主意既定,何典于次日黄昏,引了练公子到庄毅衎内署相会。将济南差有大将四员来做内应,并练公子要仗大力杀刘杰的话,细细说了。庄都司慨然皆允。练公子倒身下拜,毅衎道:“那背国背君、残害忠良的贼,即无公子之言,我亦必乘此杀之,怎么谢将起来?”二人遂起身作别。大家敛迹以待。

  不数日,忽报沂州兵马突出山口,将守界营官、一路防汛兵卒,杀个馨尽,举烽不及。淮北州县望风而降。今已到宿迁县境,不日便来攻城了。那时准安大帅姓童、名俊,系建文时镇江守将,降附于燕,擢为都督,代梅驸马镇守淮南。部下有五营军马,中营自为主将。先锋一员,即火耳灰者,逃奔到淮,童俊爱他,署为参将之职。其前营将领,复姓上官,名猛,是招附江淮剧盗。两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左营是高士文,出身行伍,手足趫捷,名曰“高鹞子”,亦系久历战阵之员。右营是个武状元,姓张,名翼,武艺平常,为人险刻陷鸷,与同列不睦,独得与主将相合。后营是纪纲,即辽府卫卒,因告讦程通得官的。四营游击,各领一万,中营与先锋共有二万。又有城守副将刘杰,部下亦有一万人马。卫都司李讯系北平卫知事,素性凶狡,曾将都挥使谢贵图燕计策,潜告燕王,因得擢为指挥之职。又千户喜燕新、百户金材,皆残忍刻薄之徒,亦有屯卒万余。向来合算,载在兵册者,差不多有二十万,实系冒占军饷,有名无实。闻说敌军霎时到来,莫不吃惊,都集在帅府会议。

  张翼倡言道:“发纵指示,则在元帅,无亲自征战之理。

  我等唯有谨听将令。独副将乃是专城,都阃实属屯守,似宜次第先见一阵,以察敌形。然后元帅拨发两营,更番进战,以逸待劳,何惧贼之不灭也?”这几句话深中童俊之心,遂命李指挥等点兵出战。李讯吓得目睁口呆,勉强应道:“末弁愿往。

  但屯卫中实无勇将,求元帅拨与先锋一员,胜则元帅之功,败则我等任罪。”童俊尚在沉吟,张翼道:“这是要主将营中人了。

  何为次第分战?难道我等进战时,也向你要员勇将么广原来两人平素极相刺忌,所以张翼要借敌人的手来杀他。童俊又不喜的是李讯,遂叱道:‘妆知军令么?临阵退缩者斩。乃敢如此推诿么?”李讯只得起身去点选兵将。

  次日清晨出城,前进四十里,遥见一将,领着七、八百马军先到。李讯部下有四千五百余名屯卒,多了数倍,胆就大了。

  就在平原摆列以待。看来将怎生结束?

  头戴紫金兜銮,外裹着鲛绢红帕,顶上撒一撮犛尾赤缨;身披花银铠甲,外罩着蟒绣朱袍,腰间勒一条螭蟠绛带。挂一柄红毛刀,珊瑚饰鞘;插一面朱雀旗,玛瑙雕杆。手持甸漆铁柄钩镰枪,龙骧虬跃,坐下熊皮软串枣骝马,掣电追风。

  原来景佥都自从军师拨与他四将,亦设五营:以张鹏为前锋,卢龙为后卫,彭岑为左翼,牛马辛为右翼,自统中营。

  一切旗帜衣袍,盔甲兵器,五营皆用赤色。又恐漫无分别,前营茜红旗,以维帛镶之;中营大赤旗;以金黄镶之;左营绛旗,以石青镶之;右营用朱旗,以素绫镶之;后营绯红旗,以玄纟熏镶之。金都之意,只因先人平素好着绯袍,至于上应星象,亦皆赤色,所以五军用赤,志在灭燕以显先烈。至四营将领,皆带小旗一面,上用销金的朱雀、玄武、青龙、白虎之形,各依其方向。军士亦皆画其状于战袍的前后心,中营则照依己之补服,画獬豸以别之。又因火力士以步战败绩,乃纯用马军,每营各八百名;中营则多一倍。所用兵器,一半长枪,一半弓箭。用枪者不兼弓矢,挟弓矢者不兼枪,唯各跨双鞘腰刀两把。

  将佐之善射者止于弓壶内带箭三枝,不用箭簰。兵士皆皮铠绸甲,往来驰骤,疾若风雨。自出沂州山口,淮北兵将,莫敢樱乙,锋,人号为“景家军’。

  张鹏正行时,见有敌兵在前,就摆开军马,挺枪飞出,大喝:“逆贼快来受死!”李讯顾左右道:“来兵甚少,且与他交锋数合,我等就一齐涌上。”金材略有武艺,应声跃马出阵,问:“来将何名?”不提防张鹏的枪,已到怀内。金材连忙闪过,举枪还刺时,被张鹏一逼,枪直撒向右边数尺。说时迟,做时快,舒过铁箝般只手,抓住勒甲绦,轻轻提下马,向地一掷。早飞出数十马军,乱枪齐上,搠个遍身孔窍。张鹏将令旗往后一招,八百马军,鼓勇争先。李讯打个挣,大呼道:“快向前杀去!”无奈屯兵从未经历战阵,个个手颤股栗,望后倒退。李讯见势头不好,拨马先奔。一时溃乱,屯卒半系步战,被马践踏及杀死者甚众,余多罗拜投降。张鹏追了十余里,恐城中出应,及收军立营,以待后队兵马。

  那李讯回顾追兵已远,方敢勒马高原,招呼败残军兵。见喜燕新领着三五十骑也逃来了。李讯亟呼道:“喜千户,如今怎了?”喜燕新道:“丑新妇免不得见公婆,且回去再作道理。”

  入得城来,早退着帅府一小校持了令箭,大呼:“李指挥等,可速到帅府问话。”只得随了小校到帅府。时见灯烛辉煌,诸将齐集。李、喜二人躬身声喏,说:“寇勇难敌,求元帅海涵。”

  童俊骂道:“你这狗才,背义贪生,未经临敌,便自先逃。有何面目见我?”喜燕新道:“元帅在京口时,未临敌而先降,比起来也差不多。”童俊大怒,喝令:“将喜燕新立斩示众!李讯下在国牢,俟我破敌之后,奏闻处死。”随顾刘杰道:“明日你去出战,只要输,不要赢。诈败他两阵,我自有妙用。”又向张翼道:“你可修一封战书,要说得谦和些为妙。”张翼应道:“这个总在末将。”刘杰听说要他诈败,心中喜极,然又恐必至损兵折将,难逃罪责,乃巧言前禀道:“谨遵帅令,自无琐渎。但全师而归,敌人返猜为诈,当奈之何?”张翼道:“汝所虑亦是。可点老弱军兵及囚牢死犯,任他杀去数百,于我无损也。”童俊大赞:“必竟是制科出身的,有些见识。”

  刘杰连夜点兵。黎明,饱餐战饭,卯刻出城,缓缓前行,早迎着景家军。两阵对圆,刘杰令庄毅衎出马。认旗上写着:“城守中军庄金都。”看得分明,料是内应的人,不好胜他,令牙将赵义出马。战不三合,庄毅衎败阵而走;赵义勒马回阵。

  佥都问:“何故不追?”赵义道:“他叫做庄毅衎,武艺胜似小将,是个诈败无疑。”刘杰见毅衎败回,无人追赶,乃亲自出马,鞭梢指着大骂:“汝等游魂草寇,敢来侵犯天朝,我今拿你碎尸万段。”彭岑大怒,飞马出战。不四五合,刘杰败下去了。彭岑大喝:“逆贼待走那里去!”看看赶上,毅衎又拍马挺枪接战。交手不数合,刘杰阵中鸣金收军,毅衎如飞奔回。彭岑也勒马回营,向景佥都道:“贼人武艺平常,并非诈败。适间不是庆毅衎,末将追上枭其首级矣。”张鹏接口道:“性命保不过来,焉得有诈?看某等立刻擒之。”二将一齐飞马,冲杀过去。刘杰亟令两个守备迎敌。只一合,早被彭岑斩为两段。

  那一个却待要走,张鹏大喝一声,枪起处,正中咽喉,死于马下。景佥都见斩了二将,把令旗一展,全军杀入,不分好歹,那些老弱与囚犯,都填了刀头。刘杰、庄毅衎,引了后队精兵,云卷风飞,向城逃去。景家军大胜,就离城三十里下定寨栅。

  当晚高军师军马尽到,已知连日大胜,甚为色喜,向景佥合都道:“淮安新旧两城,东关在于旧城,北关则是新城。今佥都既屯于东,我当列营于北,两处联络以待之。”遂引部下人马,连夜立寨安营。

  淮城探路兵士飞报帅府。童俊同众将登楼一望,心中大惊,与张翼附耳说道:“我意本欲如此如此,今又添了一路贼人,必须两处分兵应之。此计还可行否?”张翼道:“妙在被以两处为声援,决不提备。我既破其东,则乘胜而北击,一时皆溃矣。但元帅安营,要在似乎适中,却要微近东而略远北。返使贼人若有犄角之势,以骄其心。我却只向北路下战书以怠其气。

  则皆人我彀中无疑也。”童使大喜,即于次日,点精兵二万五千,大将三员,分作中、左、右,从北关而出,绕至近东。一面伐木安营,却遣使向高军师营下战书。

  初燕兵出北关时,咸宁在将台遥望,只道是来厮杀,诸将佐皆披挂以待。见他折而向东,还道是取的孤虚王相,要与景家军交战。忽报有人来下战书,高军师即令放进,待以酒肉,拆书视之,大意说:堂堂正正之师,先礼后兵,营垒定而后可以旗鼓相当,幸勿仓卒侵迫。语句都带着谦虚之意。高军师道:“此贼计也。指东而击西,欲劫佥都寨矣。”随批:“既请安营,第三日交战。”打发燕使去后,即作一密札,令绰燕儿送与景佥都,防其劫寨,并备言已定下破敌之策,如此这般行事。

  随向后营中取出各种的法物来。你道恁么东西?说也奇怪,却是红朱、黑墨、蓝靛、石绿、胭脂、铅粉、藤黄种种颜色;又有皮甲百副,皆做成柳叶雁翎,犭唐猊虬螭形象,以金银箔粘得灿烂辉煌,宛然是金银甲胄一般,又有杂彩布绢数百疋,都画的奇形怪状鸟兽龙蛇之属,颜色相间,也怦然与活的一样。然后于各营内,选择身长力大,面目丑怪健卒八百名,令画工在每人脸上,画出神鬼的法相来。好怕人也:或青面撩牙,蓬头赤发;或铁额铜睛,红须绿颊;或绀发粉脸;血口朱眉;或铁面钢髯,剑眉火眼;或蓝腮红鬓;揭鼻掀唇;或金脸蓝眉,短髯秃顶;或黄眉紫面,粉眶朱目,或黄颧赤鼻,倒鬓卷须;或额勒金箍,披的几缕长丝;或耳坠银环,挽着三丫短角。

  涂抹已毕,一分令穿皮甲,用的是十八般兵器;二分令将所画布绢,扎缚身躯,用的是鸟枪、火铳、弓弩几件。真个是:元武威风,摆列着三十六员神将:修罗凶猛,簇拥的一百八个魔君。若非十殿阎王部下,夜叉罗刹横行;定是五瘟神圣驾前,凶煞伤神出现。

  高军师随传密令:董翥领五百名用火器的假神兵向城南,董翱领三百名假金银甲胄的神将向城西。各悄悄从东城大宽转,绕至西、南两处,拣近城有树林处埋伏。敌人败向西来,就令兵士或隐或现,耀武扬威,绝不可露出声息。彼必惊惶而逃。至南方,远远就放火器,拦他进城之路,但要疑神疑鬼,吓令逃遁,总不许追赶。俟贼去远,回寨缴令。各人衔枚闭口,故违者腰斩。又密谕大将霍雕儿,领铁骑一千六百,探望贼兵去劫景开府时,即便乘虚反劫敌寨。俟其败回,逆而击之,沿途追逐。过了神兵埋伏之处,彼决不敢再返。然后回向城南,看城上有自己旗号,入城缴令。名遵令去讫。

  却说景佥都看了高军师的密札,大怒道:“彼恶敢小觑我哉!”遂传下密令,前、左、右三营之内,各用前降的屯卒一百名,看守支更;精兵悉在四下埋伏。其中营兵马,尽退入后营,戎装披挂,多备火把,静候夜战。又令绰燕儿带领健卒数人,各持火炮,爬到大树高巅,降望贼寇进寨,即行施放。使城中闻之,庶便齐起内应。

  交三更以后,童俊与火耳灰者居中,上官猛在左,高士文在右,各领精卒三千,马摘铃,人衔枚,直到景家军营前。奋勇砍人,总是空寨。亟欲退走,忽闻半天炮响,左右伏兵齐起,喊杀连天。耳边金鼓大震,劈面又有后营军马拔寨涌出,火把通红,不计其数。大叫“活拿童俊做照天蜡烛”,四面合围上来。任你有六臂三头,也难逃天罗地网。童俊骇得魂不附体,幸赖三员猛将,拼命杀开条路,拥翼而出。高士文为殿,被截在后,身受重伤而死。

  正向旧路奔回,却有好些败兵逃来,说营寨已被夺去,守兵都杀散了。上官猛大声叫喊:“我们径人西关。”随当先引路,众军跟着乱走。时月魄初升,朦朦胧胧,见树林内无数奇形恶相的神将,拦住去路。火耳灰者喊道:“这是贼人的妖法,利害得了不得。”遂一径向南关而走。恰又撞着多少凶神恶煞,夜叉鬼卒,比前更为害怕。劈面的火枪、火箭,从空放来,着人即毙;后面追兵又近,部下各自逃生。只得弃了城池,连夜奔向宝应去了。

  瞿雕儿追了一程,方收兵而回。甫到南关,见城上已竖了济南旗号,就扣关而进。行不半里,见条小胡同内,有一将官,遍身污血,领着数骑突出,形状惶遽。雕儿大喝一声,当前截定,那将支吾道:“不要动手,我是投降过的了。”雕儿虚幌一戟,那将侧身便躲,雕儿乘势用戟一逼,坠下马来;军士绑缚了。后骑皆弃戈而降。又闻传说军师已入帅府,瞿雕儿便去缴令。

  时景佥都亦到,向咸宁道:“某遵钧札,直到神兵回营之后,杀入西关。今已平定,皆秉军师之神算也。”咸宁方在谦逊,忽阶下有人大哭起来。正是已经破敌,尚未奏凯歌之音,不闻丧师,因何得杞梁之恸?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高邮州夫妇再争雄

  广陵城兄弟初交战

  高军师看时,是一位魁梧丈夫与一个层弱书生执手而哭,趋至阶下,早有景佥都立起相迎,也不及扣问,先引至军师面前,说:“此即练都御史之公子,首为内应者。”咸宁随起身施礼逊坐。霜飞挥泪道:“某托余威,同庄都司杀了刘杰一家,便去斩夺西门。纪游击那厮从后追来,说:‘我也降顺了。’庄兄误信,不提防被他一枪刺死;我亟走脱。到都司署中看时,可恨这纪贼,也将一家杀荆”指着那个十四、五岁的书生道:“这是杨太守的公子,名礼立,藏在壁橱内,不曾遭罹贼手。”

  说罢,又哭不已。咸宁道:“大仇已报,大志已成,死者是数,不用悲哀。可速找寻尸首,以礼安葬,奏闻奖谥可也。”瞿雕儿前禀道:“小将适拿一贼,莫不是这厮?”随令军士押将上来。霜飞一见大怒,说:“正是此贼!他当日讦告程长史,害了他一家;今日又杀了庄都司一门,万剐犹为不足。”咸宁遂令取盆炭火,将纪纲从腿上割起,割一片,炙一片,以喂犬豕。

  顷刻间,只剩一颗脑袋,并血沥沥的心肝,交与练公子去祭奠。

  又命雕儿“搜拿全家,尽行腰斩”。

  时请将活拿的,如:兵备道陈被,素为燕邪腹心,谋害忠臣魏冕、邹瑾的;又知府陈琮,是陈瑄之弟;同知芮美,系芮善之兄;知县方峨,系方宾之侄,有个雅号,叫做“方饿虎”;个个是贪残害民的贼。一齐缚至丹墀,莫不叩首愿降。咸宁大笑道:“汝等父兄,现作逆臣,竟不虑及赤族,何异枭獍豺狼!”

  立命骈斩于市。观者皆脔取其肉以去,人心大悦。

  惟张翼一贼,搜寻不获。方震禀道:“尚有逆贼李讯,被童俊下在死牢,亦应明正典刑。”军师令提出勘问时,泣诉道:“犯弁愿死,但与奸贼张翼不共戴天。向有某兵之妻,与这贼奸通,必定藏匿在那边。求拿来一齐受刑,死亦感德。”军师即命押李讯去搜寻,果在床底下擒出。咸宁更不鞫问,笑谓佥都道:“此二贼可谓但愿同日死,不愿同日生也。”请将佐莫不失笑。二人相对受戮,与前五贼首级,共揭于辕门。高军师随署练霜飞为淮南道,方震为知府,何典以知府衔暂授同知,杨礼立补国学生,崇南极、盛异均以副将衔分镇淮南北,并略定各属州县。

  忽报有三个书生,赍徐州知州伦牧降书,来报帅府。军师召见,询其始末。为首是萧县殉节典史黄谦之弟,名恭;次是沛县殉难主簿唐自清之子,名岳;又次是都挥使王显之子,名干。王显防守沛县时,已经附燕,得升今职。伊子素知大义,力劝归正。伦牧为燕王所授之官,萧、沛皆其属邑。因黄恭、唐岳来寻遗骨,时正奉部搜拿殉难家口,伦牧悯之,遂潜留于署内,所以今日约会而来。军师道:“我正要先讨徐州以下维扬。今尔三人同心,一能干父之蛊,一能报友之义,均为可嘉。

  伦牧、王显并仍旧职、黄恭、唐岳皆随营听用。”又查点降卒,共得精壮一万三千余名,分防各属汛地。

  经营已定,下令教场点将,与景开府、练巡道等同至演武厅。方才坐定,只见公孙大娘、范飞娘、满释奴三匹骏马直驰至厅前。高军师等疾忙起迎,逊之上座。公孙大娘道:“我三人坐在东首。”于是咸宁等总在西首侧坐。咸宁问:“仙师降临,定有帝师令旨。”公孙大娘道:“因满将军要报仇,所以命我等来充前部。”咸宁道:“此某之幸也。”便请点兵。满释奴遂点了铁骑三百,分作三军,当晚就行。公孙大娘作起道法,片刻已到高邮。时童俊在城外二十余里,先扎下三座大寨。公孙大娘随屯驻了军马,即令飞骑速报军师:明午当拔州城,大兵如期而来,不可刻迟。崇南极笑道:“怎得这样快?”佥都道:“长兄毋轻言。帝师驾下女将,多系剑仙,有龙虎风云之妙。”

  南极与盛异齐声道:“向亦闻得,求挈我二人去一观。”景佥都遂留下彭岑、卢龙防守淮城,与崇南极、盛异等,率兵先行。

  高军师亦领铁骑三千,与众将接联并进。

  平明辰刻已到,早见两阵对圆,范飞娘舞动双刀,如千行掣电,大骂:“番逆贼火耳灰者,可速来祭宝剑!”火耳灰者见是个俊俏佳人,又叫他名字,便喜道:“咱也是妇人女子知名的,且拿来做个好老婆。”便应声而出。笑容可掬道:“我与汝有五百年前之好,今日相逢,小将安肯下手,自然让你。”飞娘大怒,两把刀直上直下的砍去;火耳灰者只是招架。满释奴出其不意,探两三个铁弹在手,纵马出阵,大喝:“逆奴看弹!”

  火耳灰者听一“弹”字,心中暗自吃惊,早已打中额角,幸亏一半打在盔上,未曾大伤。眼睁着是老婆打的,才骂得一句“泼贱人”,不防又是一弹,亟躲时,打着脖子。便舍却飞娘,来奔释奴。范飞娘就紧追火耳灰者。离着不过丈许,上官猛心头火起,挺枪跃马,也奔飞娘背后,大骂:“怪妖婢子,不怕我的钢枪么?”飞娘亟掣身时,早有雷一震大吼一声,轮动开山大斧,出阵助战。上官猛只得去迎敌。

  飞娘与释奴,遂双迸火耳灰者,因负着脖子、额角伤痛,抵敌不住,又无颜跑回本阵,拨马向刺斜里落荒而走。两员女将,纵马追去有十余里。火耳灰者回头看是范飞娘先到,霍地勒回马,大喝一声,浑铁槊劈头打下。飞娘马正撺过,疾忙镫里藏身,被他中了马右胯,负疼而倒。飞娘便一跃而起,挥剑砍人。满释奴已到,正与火耳灰者两马相交。那番将亟招架得释奴的刀,左臂上早着了范飞娘的宝剑,削断半截,翻身落马;又复一刀,砍去右臂。飞娘道:“满将军留其性命。我们送他回营,羞辱这班逆贼。”满释奴提起看时,尚是活的,遂将来绑在飞娘受伤的马上。飞娘却骑了火耳灰者的战马,赶将回来。

  雷一震与上官猛正在酣战,范飞娘将那马轻轻一鞭,一步一颠的直撞到阵前。上官猛猛见没有两臂的血淋淋一个人,却是番将火耳灰者,心中暗惊;忽又被满释奴一弹,正中左唇,击落两齿。亟欲掣身,雷一震大喝:“逆贼那里走!”开山斧当脑劈下。忙躲不及,已砍掉一臂,几乎坠马,负痛跑回。高军师鞭梢一指,三千铁骑冲过阵来。景佥都指挥精锐,从侧肋杀进。燕军败残之余,如何抵敌?望后便退。童俊部下已无将住,只得弃营而逃。杀得星落云散,不敢进城。带领着数百骑,向维扬逃去。高邮城内官员绅士人等,开门迎降。咸宁见知州老迈,即收其印绶,暂署黄恭为州牧,走马到任去了。军师等皆屯扎城外。

  次日清晨,满释奴来见军师,说:“公孙大娘与范飞娘同宿营中,今早竟无踪影,不知何处去了。”咸宁沉思道:“在仙师必有所谓,因何并瞒了将军,莫非帝师别有密旨?”满释奴道:“小将三人临行,曾奉鲍师面谕,说取了淮扬地方,即赴开封府三真观,救取一公子之大难,其外并无密旨。”咸宁道:“如此,自然回来。今者将军之仇已报,愚意仍遵帝师旧制,暂请为护军一候,何如?”释奴道:“谨遵钧令。”遂勒兵在后。

  而崇南极便请为前部,且曰:“小将的哥哥北极背主叛亲,现守扬州。如其幡然归正,尚可无伤于天伦;倘或估恶不俊,即当擒来献之麾下。”盛异勃然曰:“我愿与将军同行,少助一臂之力。”咸宁未审二将武艺,然又难沮其忠义之心,乃与铁骑二千,谕之曰:“倘先接战,无论利否,总俟大军到齐听令。

  国法无私,慎毋违误。”二将遵令先发。行至召伯埭,探马飞报离城十余里,下着三个寨栅,军威甚盛。崇南极即令安营,俟明旦进战。

  原来淮上燕军连败,羽毛文书,雪片向南都告急。燕世子与众臣商议,命顺昌伯王佐为帅,都指挥吴玉、陈忠为副,赐戎政尚书茹王常黄旄白钺,为大总制,御史解缙为监军使,统领京军三万,渡江来援。闻敌军已近,遂结营以待。先是,童俊领着败残人马前去晋谒,茹王常大怒道:“尔统二十万雄兵,何至丧师若此?还敢偷生以辱天朝!”喝令斩讫报来。吴玉等皆与重俊相好,一齐跪求,方许戴罪立功。解缙问道:“那没了膀子的是谁?”应道:“是游击上官猛。”解缙笑道:“官名游击者,是领游骑而击敌之意。像你这样月囊包,倒被贼人游骑所击了。还亏童俊领着来见我,那般没廉耻的,也充个都督!”童俊道:“他原是员勇将。”说声未完,解缙道:“该杀的!勇将尚被贼人砍去一臂,若不是勇将,两个膀子总剁了。”上官猛气不忿,早就拚着死的,大声嚷道:“番将火耳灰者有万人之敌,现砍去了两臂,被乱兵踏做肉泥。若是见了发着抖,先奔的,倒也不致如此。诸位文大人只欺得属员,若遇敌人,却用不着斗嘴的。”茹王常见他出言放肆,喝令:“速斩此贼。”上官猛又嚷道:“要斩便斩!若骂本国将官是贼,请问那一个不是贼呢?”解缙道:“这厮好张利嘴,杀他是便宜了,可活埋于粪窖中,令其七窍受享腌臜之气,看他还猛也不猛。”遂令投人粪窖而死。着童俊领军三千,明早进战。

  如有磋跌,两罪俱发。

  童俊只得遵令,另向侧边立寨。当晚自思进退皆死,不如寻个自尽,又舍不得性命,悲惨了一番。忽想着他前锋不过数百人,我若以将对将,断然不胜,若是与他混战,料也无妨,主意已定,五更下令,挑选壮健马军二十队,弓箭手在前;又二十队马军,长枪手居中,大砍刀及标枪手步卒在后。遇着敌人,不必列阵,径冲上去;如有退缩者,后队之人即斩前卒以进。自己却杂在中队马军之中,如雁翅般排开,徐徐而进。正遇崇南极、盛异统兵前来,见敌军已到,刚才下令扎住人马,霎时间,燕军一涌而至,迅若风电。南极亟挥军乱杀,幸亏是铁骑,被燕兵三阵进冲,皆奋呼争先,不退一步。鏖战有两个时辰,天色将晚,童俊度不能胜,即鸣金收军。崇南极、盛异,战不甚利,亦遂收兵。

  当夜童俊去禀茹王常,说杀个两平,未获全胜。茹王常问:“我军有无损伤?”童俊又禀道:“死伤止六百余右。”茹王常大骂:“真是卖国之贼!杀个平分,尚亏了好些人马;若是败走,一个也没得剩了。怪道你二十万雄兵,全然覆没。姑寄下首级,看明日再战。”童俊嘿嘿无言。回到己营,自忖进退皆死,又死得不好,即取酒饮个半酣,待至夜静,拔刀自刎。

  诘旦,军士飞报主帅去了。

  向来童俊镇守淮南北,为燕王所重用。茹王常统兵来援,情知不济,全要倭罪于他,所以算计假手于敌人。这是他奸狡之处。当即草疏具奏童俊丧师自到,全淮尽失;瓜扬滨于大江,四无救援。预下着危败之意,以掩将来之罪。乃谕诸将道:“此寇作乱有年,王师未曾一胜。今本部奉命来讨,又被童俊那厮败坏,已至十分。而且京军未经训练,不战先怯。尔将士其体国恩,各皆努力,决此一阵。设有小挫,即当深沟高垒,用廉颇坚壁拒秦之法。我一面发令箭,提取庐、凤、滁、毫诸卫卒,从泗上抄袭敌背;然后发兵进击,令其前后不能相顾,庶可歼灭此寇。”众将皆喜,称扬使相神算。

  次日,王佐点起一万雄兵、十员上将,前去迎敌。时高军师大队人马已到,下令道:“昨日未获大胜,今日务扫其全军,与诸君攻取扬州,好看琼花也。”震炮一声,大开营门,诸将齐出,让燕军列成阵势。崇北极挺枪挑战,崇南极咬牙切齿,纵马迎敌。北极逼住了兵器,说:“兄弟,你不顾祖父坟庐,逃人贼党,必致贻害于我,一朝宗桃斩绝,汝罪弥天。快快卸甲投诚,我为兄的自然力行保全,还图个出身。若再昧心,贻悔无及。”南极大骂道:“我父亲杀身殉国,忠义昭然。尔乃反面事仇,背主忘亲,玷辱祖宗,不啻禽兽。我今为父报仇,为君泄恨。反骂我为贼,是汝把君父皆当做贼么?”言讫,举枪直刺。北极闪过道:“说不得了。”手中枪劈面相还。这一场好杀!怎见得:一个说我降永乐父,一朝袭金带之职,本为宗祧;一个说我归建文帝,千秋流青简之香,方知忠义。一个说阋墙造衅,衅由弟弟;一个道彝伦败坏,坏在哥哥。一个顾不得金昆王友,枪刃不离心窝内;一个顾不得同气连枝,刀钅芒只向顶门来。

  漫说他两人曲直难分,须知道一寸忠肝易辨。

  崇北极武艺不如南极,十合之后,只办得架隔遮拦。吴玉恐怕输了,挫动军威,便来助战;盛异一马飞出,大喝:“我来砍你贼颅!”两人即便交锋。吴玉也敌不住,王佐即令鸣金罢战。高军师见贼力已绌,援桴而鼓,鼓声大震。小皂旗、雷一震、瞿雕儿、董翥、平燕儿、牛马辛与崇、盛二将,一齐杀人敌阵。王佐挥军围祝如八条毒龙,掀波搅浪,绝无阻碍,斩了都、游、守十余员。景佥都即率诸将,从阵北角杀人,燕军披靡,莫敢撄锋,阵势溃乱。燕兵且战且走,被杀伤者数千余众。茹王常望见,令家将率兵前救,军师方才收军。

  明旦鼓勇而进,压敌立寨;燕军坚壁不出。军师道:“彼欲老我师者,必调凤、庐之兵袭我后也。”遂密令瞿雕儿、董翥、董翱:“统兵三千,守住泗口。待我破了维扬,反袭他援兵之后,则凤、滁亦可一举而定矣。”方见大将威临,泗上袭兵卷地遁;更看淑姝计狠,扬城烈焰扑天飞。且听下回次第分解。

  第六十一回剑仙师一叶访贞姑

  女飞将片旗驱敌帅

  却说公孙大娘同满释奴屯兵在高邮,时当夕阳初瞑,见高邮湖之极西,空中有片非烟非霭、非云非霞、葱宠缥缈。依稀像华盖之形,指与飞娘道:“此有谪仙子在其下。汝看絪緼之气上升,而其下垂,若有千丝万缕,为彼之珊珞者。此盖出自泥丸,乃夙生之灵炁,即如汉高为赤帝子,其上有紫云,同一理也。”飞娘道:“半空若有虚微之炁,至下垂之丝缕,则茫然不见。”公孙大娘道:“仙眼方能见之,凡人不能也。此用与烟霞之气大异。烟霞无着,故随风而散。此炁之丝缕,与本人之神气相联属,人之东则炁亦东,人之南与北,则根亦随之而迁转。鬼神一见,知非凡人,遇有灾难,必然护持,所以得逢凶化吉。”飞娘道:“然则帝师之永当何如?”公孙大娘道:“此照当于微时求之。如吕后望云而即知刘季之所在。

  若帝师已登九五,炁已敛藏,不复显著,亦如汉高已得天下,未闻又有云气覆其上也。我与汝当往访之。”飞娘道:“亦同满将军去否?”公孙大娘道:“彼尚无道术,不能随我行走。

  一去即回,无庸与彼说知。”飞娘大喜。

  五更,二女娘悄然出营,径至湖畔,见残月在天,参横斗转,浩浩波光,清风欲动,正雪消水涨,无异彭蠢滔天也。有诗为证:一片溟蒙色,风声与浪俱。

  最怜素女镜,欲斗玉龙珠。

  帆转轻如叶,舟旋迅若袅。

  谁知烟霭际,有个小贞姑。

  遥望水气霏微之际,现出灯光一点。公孙大娘曰:“此即伊人所在。”遂摘柳叶一片,以左指画道灵符,吹口气,掷于湖面,化作舴艋小舟,与飞娘携手而上,呼阵顺风,直吹到西岸。有只渔艇,一女子年可二八,蓬首垢面,衣裙褴楼,赤着八寸长的双脚,拖着草鞋,凄凄的对盏孤灯,独坐小舱之内。

  公孙大娘竟与飞娘一跃入舟,那女子道:“莫不是要买鱼?我这里没有。”公孙大娘道:“不买鱼。”女子又道:“想是要渡人么?我从不会荡桨的。你们两位来得跷溪。”公孙大娘应道:“正来要度人,是要度人出世成仙的。有缘而来,并不跷溪。”

  那女子含着双泪,欲言又止。

  这是为何缘故?原来此女是大理寺丞胡闰之女,即胡传福之胞妹。左臂弯生有玉字文,乳名曰胎玉。其母王夫人临刑时,从怀中堕地,刚有两岁。刽子手将来送给功臣之家。及长大,为爨下婢,名日郡奴。因根器不凡,还记得当年灭族之祸,就立定了志气,断不适人。头发一长,即自剪去。面容污垢,身体腌臜,经年历夏,总不梳沐。同行女伴,从未见其有喜笑之容,戏呼曰日贞姑。也是合当有事,其主人与宠妾在房内裸体淫媾,时已晓印临窗。胎玉不知,偶在窗前走过,日光照见一影,其主疑她窃听,就痛打一顿,赶逐于外。胎玉觅路出城,要去投江,天已昏黑,为一渔翁所救。询知来历,怜其忠臣之女,恐有人追寻,生出事来,所以避入高邮湖,已经半载。胎玉自想终无了局,每向渔婆说,要削发为尼,苦无其便。今听了公孙大娘度人一语,触动苦衷,不禁酸楚起来。

  公孙大娘看这光景,料是个落难的女子,遂道:“你莫悲苦。你知道山东有个活菩萨么?”胎玉道:“可叫做佛母?我闻渔翁说,他差兵将来取扬州。但既是成佛的,为何在尘世呢?”公孙大娘道:“他是以菩萨的心肠,做英雄的事业。要建文皇帝复兴,为这些忠臣烈女报仇雪怨的。知道你在这里,所以差我来度汝。”就指着范飞娘道:“她也是我度的。”飞娘就将自己始末,说了些大概。胎玉道:“咳,我若学得你们,真是天上神仙了也。”就把前后情由,细细泣诉一番。飞娘道:“如此,你的哥哥早为活菩萨救去,现做着都御史。将来兄妹重逢,是件大喜事,何用悲伤。”胎玉道:“我寸心已死,纵然会着哥哥,也要出家学道的。”公孙大娘道:“这不消说得。我要问你,渔翁何处去了?他有妻子没有?”胎玉道:“有个渔婆,并无儿子。闻知他有个兄弟与侄儿,住在扬州,是当兵的。

  昨日是渔婆的内侄做亲,到村子里去吃喜酒,原说是半夜回来的,所以我坐着等他。”公孙大娘大喜,就与飞娘说道:“广陵城在我掌中了。只须如此如此。”又与胎玉说明就里,并教导了她答应的话。

  天已大明,渔公渔婆都回来了,尚自醉醺醺的。猛地见有两个女娘坐在舟中,吃一惊道:“谁家宅眷,来得恁早呀?不像此间人。”胎玉应道:“是我哥哥在山东做了官,差来接我的。”

  渔婆笑嘻嘻说道:“我们两口儿,向来知道是一位小姐呢。”渔翁道:“老婆子,也亏我们伏侍小姐到今日哩。”公孙大娘道:“你有好心,就有天赐的造化。你两个老人家,送小姐到任所,便也同享荣华,岂不受用。”渔翁喜得了不得,便问:“如今可就走呢?”公孙大娘说:“怎不就走。”随在怀里取出五六两碎银子,递与渔翁道:“先赏你买酒吃。还要烦你同我们到扬州城内,买些新鲜衣服来,与小姐穿着,好走路。”渔婆笑得一脸的皱纹,接了银子说道:“我们救小姐时,梦见是位仙女到我船里,而今倒是一位大贵人哩。”渔翁道:“蠢老婆子,你哪知道一品夫人原是仙女做的。只今就有许多凑巧。人说扬州各门紧闭,只有西关教走,还要盘问,偏偏是我兄弟孟老兵与侄儿守着。我送两位大娘,怕不进去?”即便解缆的解缆,撑篙的撑篙,顺流而下。过了召伯埭,公孙大娘呼渔翁进舱说:“你若要安享富贵,顺要如此这般。只用开口说句话,不用着你去做事的。”渔翁欣然-一应承了。公孙仙师即与范飞娘,同扮作村家模样。将近扬城,随渔翁上了岸。吩咐渔婆回船,到湖西旧处等候。

  三个厮赶着,走到钞关西门,见是掩的。渔翁便叫声:“兄弟开了。我有我妈妈的侄儿,新做了亲,打发两个妇人进城买些东西。”那守门卒听是哥子声音,便开了放进。渔翁道:“兄弟,我两日卖鱼顺利,要与你同吃三杯。我买着酒等你回来。”

  就一径到了兄弟家里,叫弟妇出来相接了。公孙大娘二人进去。

  直到二更,老兵父子方回家。便问:“今日同你来的两人妇人,何处去了?”只见公孙大娘抢到面前说道:“在你家下。我且问你:还是要做官,还是要做鬼?不瞒你说,我们是济南帝师驾下两位剑仙,奉命来取这座城子。你可依得我行事么?”老兵大骇,问渔翁道:“哥哥,你是老实人,怎么做起这样事来?”

  范飞娘正在一边舞剑,将庭中一块大青石,一劈两半,说:“如有不从者,此石是榜样。”公孙大娘也拔剑而舞,双足离地五、六尺许,一团剑钅芒,滚若闪电。霎时间把剑向阶沿石上一插,直到剑盘而止。那时都吓呆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到是老兵的老婆说道:“我们是个小卒,城中兵马甚多,只恐成不得事。还求再思。”公孙大娘应道:“若再要一个人,也不算奇了。我看你到有福分,受得夫人诰命起的,切莫错过。”老婆又道:“两位有本事来,定然有本事做。我们是没本事的,怎样做法,求说一说。”公孙大娘道:“这话才是。最容易做的。

  且到临期说与你。”范飞娘便取出个小口袋,向桌上一倾,都是黄白之物,约有三百金,说:“事成之日,你们父子夫妻,衣紫腰金,五花冠诰,是件大喜事。我先送一分驾礼,请收了。”

  老婆见了多少金银,便道:“你拚这老性命,卖与两位罢。”老兵道:“若不说个明白,我知道做得来做不来?丢了性命,有恁的钱财享用?”公孙大娘道:“不要你去动刀动枪的,我今先说大概与你。你只看守着城门,等大军到时,开关放进。你儿子只要扮作报军,先去报说:城内有无数贼兵,杀起来了。

  就是你二人的功劳。那老渔翁,我与他宇一纸,到我军师营门投递过,原在渔船内静候。一切行事,总是我二人去,与你们绝不相干。可做得呢?”老兵等方齐声应道:“做得,做得。”

  公孙大娘道:“你父子仍去守门,明夜回来与你号令。”渔翁喜得指手划脚,向着老兵道:“兄弟,可见我老实人,倒撞着了造化哩。”

  当夜无话,黎明时候,公孙大娘写了送高军师的一小札,教渔翁缝在衣领内,打发先去。自己在新旧两城各处走遍,看了堆贮粮草的所在,买了硫黄焰硝引火之物,仍回到孟老兵家下。他儿子已在等候。公孙大娘问:“你有号衣号旗么?”应道:“有的。”又问:“你穿了号衣,执了号旗,可直到得营门么?”应道:“去得。”公孙大娘道:“可是易的。你看广储、保扬二仓火起时,就飞马向自己营前,大声报说:城内有无数贼人放火,杀人各衙门内,连自己的兵将都反了。若盘问你时,只说贼人都在东北,我是西关守卒,不知多少。报了之后,你自择稳便处躲着,候城中安定,径来受职做官。”小卒依令去了。老兵回来,公孙大娘问:“你同守门的有几个?”应道:“向来只是我父子。近因紧急,又添了四个,都与我相好的。”

  公孙大娘道:“如此却好。有些妙药在此,你去打斤好酒,调人些少,给他吃三杯,便醉得不知人事了。”老兵道:“不要药杀了他?”说:“只半日便醒,不妨事的。这不是你一个人独守看门了。看我家兵马,是头上都带红巾的,即速开关放进。

  若是你们兵马回来,切不可开,切不可开。”老兵道:“若不开,他杀进来,怎么处?”公孙大娘道:“你的功劳,就在不开进自家的人。若外边杀入,你就躲了,自有人来对敌。”老兵大喜,领命去了。然后与飞娘说道:“今早见城东北敌楼面前,竖着两校蛇矛,有二丈来长短,是摆列着看的东西。那里守兵独少,想是倚着城外结营之故。你到二更以后,带着一盏小灯笼,藏个火种,悄悄向城根伏着。只看火起时,疾走上城,用我的飞剑,杀散守兵,即将灯笼点着。并自己白绫号旗,扎于蛇矛之刃,竖立城头。但望城外贼被杀散,如飞向西关门接应老兵,紧守着城门,我放火后也到西关来会,以防意处。”各人行事不题。

  却说高军师与燕兵对垒三日,见他不敢出战,意欲用火攻敌寨,忽探路卒报拿一渔翁,说是公孙大娘差来的。军师即令唤进,在衣领内取缄呈上,写着八句云:城内烧粮草,城上竖旗号。

  西关是乾方,专候军师到。

  遣将杀贼人,还须用智巧。

  寄言满将军,偶尔非所料。

  军师看了大喜,屏退左右,细问渔翁,方知始末。随赏银百两,令于平定扬城之后,送胡小姐入城。渔翁遵命自去。

  军师随请景佥都、满释奴,并各将佐,齐赴中军,看了缄帖,莫不错愕赞叹。景佥都道:“偌大城池,却在两员女将掌握之中,我当愧死。”高军师道:“初不过访一贞女,遇一渔翁,便在这个里头做出非常之事,建立非常之勋,亦千古以来非常之女子也。”即传密令:“平燕儿、雷一震、小皂旗、卜克四将,随我攻彼中营。景佥都与崇南极、盛异、彭岑、马千里攻其左营。满将军率领牛马辛、张鹏、卢龙三将,攻贼右营。一见城中火发,务些齐心并力,端破贼垒。贼奔于东北者,金都追之。奔于西南者,满将军追之。逼他弃城而去,方可回师。我与雷将军等先杀人城,接应两位女将。厮杀全用马军,其步卒仍着守寨。

  部署已定,同景佥都凭高而望。时正建文十六年春二月十五夜,皓魄初升,苍烟欲淡,空蒙霄霭之间,带着千重杀气。

  高军师不禁慨然,命酒小酌。佥都太息而言道:“耿炳文以三十万,李景隆以六十万,皆败于燕逆数千之众,人耶?天耶?”

  高军师应道:“天人各居其半。兵太多,虽良将亦难约束,何况庸材乎!今以庸材而将多兵,安得不败?故国之败于庸材,人也,而生此庸材,为君所不知而用之,天也。从来治乱兴亡,类皆若此。”佥都道;“良将用兵,自然能以少击众,但何以兵多而返不能约束?淮阴云:多多益善。夫岂夸言耶?”高军师应曰:“然,彼以此语骄于汉高耳。夫战者气也,唯勇士能作气,而怯者随之。勇者多而怯者少,则怯者气作面亦与之俱勇。

  若使一军皆勇,则一夫之气,胜于百夫,是故气作而可以一当百。若至有数十万之众,则勇者一二而怯者八九,怯者之气委靡不振,则勇者亦与之俱消。而况未知纪律,未经训练者哉!

  袁绍、曹瞒、荷坚,皆以奸雄之才,纵横天下而至败亡,则皆以百万。我帝师勤王以来,至于今日,所降兵卒不可计算。师贞先生止取十一于千百,将不满万,莫敢撄锋。”

  说未竟,遥见一骑驰至燕营,有似报军样子,而城中黑烟骤起,烈焰扑天,燕军后营早已移动。高军师立命大开营门,震炮一声,十二员上将一齐杀进,如烈风骤雨,直砍敌营。燕军先闻报说城内奸细作乱,兵士皆反了,各人恋着家下妻子,谁肯舍命,唯有抛戈弃甲,觅路逃生,不战而溃。茹、王佐、解缙回首一望,见城楼上竖着面素绫销金龙凤帝师旗号,吓得魂不附体,心知乱在东北,亟向西南而走。唯吴玉一军,为佥都截住,只得向东奔逃。时高军师疾向西关,才到得吊桥边,城门已经洞开,却不见有一人,遂率军至府衙门。厅县各官,早已齐齐整整,皆来跪接。军师一面令人救火,一面安抚百姓,招降兵卒。随问:“知府何在?”郡丞马凌云跪禀缺员,呈上金樱又问:“马凌云,汝年尚少,未必是建文皇帝的旧巨子,食其禄者忠其事,何故降得这般容易?”答道:“是罪臣子妻妾所教。”军师大笑,各还原职。

  原来马凌云是胡瀹之婿,一妻一妾,总是他的女儿,一个亲女,一个义女,就是月君降鹿怪时救出来的,所以极力苦劝丈夫归顺。这句妻妾所教的话,尚未说到究竟,只因景佥都到来,不敢再说,各自退去。时崇南极。雷一震等,各献燕将首级,崇北极已自缢死,城中兵民无不安定。落后满释奴等四将回来,说:“追赶燕兵二十余里,杀者杀了,逃者逃了,止剩得四十余骑,走投没路,正要擒他,不期河边有船伺候,被贼接应而去。”且住,其逃脱性命者,就是茹王常、解缙、王佐,并几个亲随心腹,后来茹王常受诛,解缙遣戍,王佐革爵,此系燕朝之事,不在本传之内,请看再演下文。

  第六十二国姚道衍设舟诱敌

  雷一度落水归神

  高军师既人扬城,诸将皆已会集,独公孙大娘与范飞娘竟不知在何所。一面令军校各处寻问。向景佥都赞扬道:“二女将止用一卒一旗,而能内溃坚城、真奇谋也。”佥都抵掌道:“尤为奇者,不用道术。”有顷小校来报:“公孙二剑仙斩了巡盐御史,在署内饮酒。因闭着宅门,不敢进去。”满释奴听了,如飞前往相会。正叙及高邮别后缘由,渔翁。渔婆已送胡胎玉小姐到来。公孙大娘即烦满释奴护送至帝师阙下,自与范飞娘更不面别军师,取路径赴河南开封府去讫。高咸宁随书露布,止叙女将之功,并奏请以崇南极、盛异同守瓜洲,何典为扬州府太守,黄恭为淮郡丞,唐岳为扬郡丞,王干为江都令。

  忽接霍雕儿等飞报,说茹王常所调凤、庐之兵,未到泗口,闻扬州已失,半路遁去。高军师已无后顾之虞,随调雕儿、董翥、董翱三将,率领所部人马,迅赴大司马吕军师军前听用。

  数日之间,经理甫毕。佥都请曰:“以今破竹之势,莫若径渡浦口,直指金陵。金陵平而帝室复,军师以为何如?”咸宁曰:“佥都未之熟虑也,彼有可恃者三,我有可败者三。江南历岁丰稔,天时可恃也;长江天堑,南人长于水战,地利可恃也;燕世子使臣以礼,御下以宽,久得人心,人和尤可恃也。我既无水战之舟,又无水战之卒,一可败也;深入敌境,粮饷难继,坚城难拔,二可败也;彼有接应,我无救援,仓卒之间,进退无据,三可败也。我持其可败而攻其可恃,岂不殆哉!大司马欲先取荆襄,伐楚山之木以为战舰,此乃万全之策。昔晋之灭吴,隋之灭陈,皆由顺流而下,直指建业,从未有从瓜扬渡江者。况陈与吴皆荒淫不道,兵已渡江而深宫犹未之知,以至于亡。若沿江一带,拒险汛守,因未易窥已。”金都嘿然。崇南极进言道:“昔燕藩渡江,取高宝泰之渔舟而竟成功,军师何不以其所胜者而胜之耶?”咸宁道:“彼之渡江,由陈瑄以战船迎之。彼之人金川,由李景隆开关以迎之。今亦有此内应否耶?”雷一震等诸将领齐声道:“建文之德泽未衰,帝师之威灵特盛,安在无内应之人也!小将等管取渡江,夺彼大舟,来请军师。”佥都道:“将土如此齐心,不妨各驾小舟,前往一探,相机而进。如有未便,何难回来再行商酌。”咸宁难拂众议,遂取到高、宝诸处小舟三十余只,请将皆争先要去。军师道:“崇将军、牛将军生长南方,可以乘舟。”小皂旗道:“小将当日曾驻金陵,颇能水战。”雷一震大声道:“我是梁山泊人,第一能乘舟,第一能水战,愿为前部。”军师素知二人敢勇之性,不可阻当,只得再三致嘱道:“舟上比不得马上,将军等须加意慎重。”雷一震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军师赤忒过虑了。”

  于是每舟挑选三十名勇士,身披软战,脚着麻鞋,都用着挠钩鸟枪。四员上将,各驾船九只,径向瓜洲湖流而上。行有四十余里,遥见夹洲之内,两船一排,藏有大船五六十只,空空洞洞,绝无一人看守。雷一震道:“此天赐战船来了。”四将各催水手用劲荡桨,一震六七个船,先已入洲,相近战舰旁边,雷一震用大斧钩住船棱,耸身一纵,刚刚跃上船头,站犹未定,说时迟,那时快,不防艎板之下,钻出百来个壮士,却用的三股叉,蜂拥般攒来。雷将军大吼一声,砍翻几个。舱内伏军齐起,各船战鼓乱鸣。雷一震看小船时,都被洲内兵丁,用挠钩搭去。自己独立船头,前不能进步,后又无退路,纵有三间六臂,如何施展得来。可怜千枪万刃,三面齐下,扑通一声,被乱军搠入江中,不消说是葬于江鱼之腹了。向泰为雷将军之偏将,方驾小舟欲逃,被他们舒出挠钩,连舟拏去。至小皂旗等之船,倒因夺先竞进,挤定在洲子口,见水陆俱有伏兵,雷将军的船尽被拿去,只叫得苦。那大战船旁边,又钻出五桨的小船数只,大喊道:“妖贼哪里走,中了俺姚少师的妙计了!”岸上兵士蜂拥鼓噪而来,乱箭如雨。崇南极见头势不好,大呼速退,疾忙拨转船头,早被他射伤好些军士。牛马辛与小皂旗几个已进洲口的船只,也只得弃了,驾着后船而走。幸亏风便水顺,帆影如飞,顷刻数十里,燕军追赶不及。到了瓜洲,止回来得十七个船,余皆为燕兵所获。真个乘兴而去,败兴而返。

  连夜回到广陵,见高军师备言所以、咸宁跌脚道:“噫!

  使吕司马督兵有此,焉有如是之蹉跌!”不禁挥泪大恸。景佥都从容劝道:“此皆诸将齐心要去,在军师何曾料错。此局已失却,不必过悲了。”咸宁道:“雷将军胆勇绝人,忠诚盖世,自随起义,每建奇功。今日惨死于江,我有何颜去见帝师?”

  说罢又哭。众将皆跪请认罪,咸宁道:“我忝为主将,而不能力止诸公,罪在于我,与公等何尤?”即命笔砚草疏,自陈有戾军机,损折大将,请削官爵,行间待罪。随自往瓜洲,备具太牢牲醴,隔江遥祭雷将军,酹酒痛哭。请将莫不涕下沾颐也。

  咸宁当日即驻瓜城,叠指一算:“我既不能取彼江南,彼必来图取江北。芜湖蒲口一带,尚属燕疆,若不早为略定,则片帆飞渡,淮扬岂能安守?我若领兵前去,则彼京口之师,直捣瓜洲,蹑我之后,尤为危险。”再四等虑,乃分军士为三:一分随崇、盛二将,架起火铳、火炮、火枪、火箭等器具,沿江汛守。一分自己督领,同小皂旗、平燕儿驻扎瓜洲。余一分及诸将士,统随景佥都攻取庐、滁诸郡县,以绝燕兵渡江之路。

  各将遵令行事。按下这边。

  只说燕军师道衍,先因茹王常等军覆逃回,料王师必乘胜渡江,遂于各洲渚林之内,埋伏弓弩及挠钩手,又虚抛战舰,藏军士于艎板之下,只诱人来夺取战船,便中了他的计。雷一震心急性暴,不窥虚实,致丧性命。道衍就大言道:“我欲射马,误中了鹿。目今再施妙策,教他有路到淮扬,无路返济南。”

  随启知世子,命英国公张辅选上将十员,督领战船三百,排列京口,一候令到,便袭瓜洲,直捣淮扬。又命平江伯陈瑄选上将十二员,督领战船五百,排列燕子矶下,候令到便渡浦口,走长淮泗上,从后掩取淮安,如无将令,谨守江汛,不得擅进。

  那时江南北各设兵将把守,旌旗严整,戈戟鲜明,日吹波卢,夜击刁斗,隔岸之声相应,大家按住不动。

  一夕月色朦胧,东南风起,微烟淡雾,横曳于江波之上。

  高军师下令:今夜不许卸甲,设炮火以备,彼必乘风雾进兵也。

  号令甫下,对岸战船,已扬帆截流而来,船头上矢石乱发。军师自策匹马,督励军士,火枪火炮,对面打去。那船乘着风势而来,就是一炮打坏了,不肯落帆,总不得退的。看看相近北岸,咸宁心正着急,忽江涯边刮起一阵大西北风,滚滚黑雾冲天而起,风雾之中,现出一尊神将,手持开山大斧,隐隐然似雷将军模样。有《西江月》为证:绛帕缠鍪焰焰,玄袍罩铠鳞鳞。豹头虎眼倒须针,大斧能开铁岭。

  酣战挥戈驻日,英魂杀敌呼风。冯夷新得此前锋,海底臣灵神涌。

  霎时间,风狂水涌,骇浪掀天,把燕军三百战船,刮得在江面上乱硼乱撞。风浪之猛,比石炮还利害,击毁帆樯,不啻摧枯拉朽。那些鬼兵神将,排云冲雾而来,攫拿吞噬,吓得燕兵魄散魂消,身颤股栗,船崩堕水者,不可以数。道衍在北固山头望见,大惊曰:“此妖法也!”急令鸣金收军,那拿柁的如何捩得转来,直被这几阵神风,刮得如落叶一般,东西四散去了,渐渐雾卷云消,现出一轮明月,其回到南岸者止五十余只。

  原来雷一震溺死之时,共有壮士二百余人,英魂不泯,在江底昼夜呼号,要寻仇家索命。适金龙四大王巡游,见一班忠义之士,遂问了首将姓名,命为驾下前部呼风使者。雷将军就统领着这班壮士,作部下的神兵,特来显灵报国。后人有绝句二首云:制将白帽戴玉头,总是狂僧进异谋。

  到此逆天心未足,乘风破浪斗瓜洲。

  将军胆大落波亡,二百英魂尽国殇。

  一夕神风吹敌舰,飘如败叶不禁当。

  英国公张辅之船幸而在后,打向玉山脚下逃得性命,回见道衍说:“少师看他是何法术,这等利害?似此妖寇,用不着堂堂正正之师,必须先破他的邪法为第一策。今日这败怎的好?”道衍又羞又恼,又嗔又恚,勉应道:“此非谋之不臧,战之不力也。”忽报世子殿下有手诏飞请少师商议军机,道衍遂嘱付英国公,另调战船五百,严守京口,静候调度。星夜奔回南都,百官出郊相迎,说江北滁州,又反了三个马姓的贼,接应济南妖寇,中原尽皆陷没了。道衍亦不暇答应,且进见世子,将张辅督率战船,已近瓜洲,贼不能敌,即便弄起妖法,空中竟有无数鬼神,呼风啸雨,船遭打坏。今有个以贼攻贼,以妖破妖之妙着,看他蛤蜃相争,我收渔翁之利。但军机不可预泄,俟临期密奏。世子大喜。这事情要到第七十四上,方写出来。今只看下回:死虎驱来壮士,立斩贪官;假龙负到奇人,突诛逆将。如何,如何。